第2頁 文 / 樂心
「喔,抱歉,我們已經下班了,所以……」小妹記起自己的職責,趕快過去招呼:「請進、請進!要喝點什麼飲料嗎?我們有礦泉水、咖啡,紅茶、綠茶……」
「不用麻煩了,謝謝。」客人很客氣地婉拒。
「對,不用麻煩了,出去時把門帶上就可以。」顧以法也接著說,語氣中有著非常明顯的暗示--要小妹識趣離開。
小妹成功收到老闆傳來的訊息,乖乖出去了。
一時間,小小辦公室內只剩兩個人,略帶侷促地相對。
客人打量了一下週遭環境,然後,視線移到他臉上。
四目相接之際,他像是被人重重搗了一拳。
她的眼。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眸。
「嗨。」客人安靜地開口:「學長,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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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還是很盡責,倒了一杯冷飲送上來之後才離開。
客人坐在一把年代久遠,卻很舒適的木椅上,低頭喝茶,隔著辦公桌,與正襟危坐的顧以法相對。
辦公室不大,只亮了一盞桌上的古董檯燈,溫暖的暈黃充滿房間,帶來一種寧靜的氣氛。
連顧以法堅毅果決的臉部線條,都沐浴在柔軟燈光中,柔和了許多。
這兒的傢俱很簡單,卻都很有趣。像是桌上的黑色電話,居然還是古老的轉盤式;天花板掛著吊扇,正在懶洋洋地運轉著,發出規律的嗡嗡聲;鋼製辦公桌很寬大,設計卻頗老氣,就連他身後的書櫃,甚至書櫃上的收音機--統統都像是上了年紀的東西。
走進這間辦公室,彷彿走進時光隧道一樣,讓人有回到以前的錯覺。
也許不是因為這些古老傢俱、用品的關係;也許只是單單因為……他們又見面了。
在彼此都經歷了許多人生中的轉折之後……甚至,下午還一起參加了一場告別式,送走了一位在雙方生命中都舉足輕重的人。
他們在告別式會場,根本沒有交談。
只是,儀式結束之際,她在人馬雜沓中被冷落,沒人注意到她,所以,她得以走過來,對他輕輕說:「等一下我可以去找你嗎?我知道你的辦公室在哪裡。」
顧以法怔住。他點點頭。
當時的木然,一直延續到此刻。因為太過訝異,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咳。」好半晌,顧以法才找回自己說話的能力。「真的好久不見了。」
「是呀。」她抬起頭,微微一笑。「我聽說……學長的工作非常成功,想必是非常忙碌吧。」
「沒有的事,混口飯吃而已。」顧以法不大自在地挪移一下位置。「妳是聽誰說的?」
「過去的老同學。」她答。「因為景翔的告別式,和幾位以前的同學聯絡過了。大家在事業上都很得意,學長也不例外。」
小辦公室裡又落回沉默,只剩吊扇運轉的聲音。
他張口想回應,可是,顯然徒勞無功。
挫敗地耙梳過自己的短髮,顧以法吐出一口大氣,宣告放棄。「謝青雯,妳變了,妳以前明明說過,像這樣正經八百地講話,會憋死妳。」
聞言,謝青雯還是保持著那淡然的微笑,只是她的眼眸閃了閃,終於有了一抹情緒。
如果顧以法沒看錯的話,那是悲傷,
「我說過這種話?我都不記得了。」她說。
語調溫軟,是很正常的女子口吻。不過,顧以法卻聽得全身發麻,手臂上雞皮疙瘩正一個個的冒了出來。
在以前,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謝青雯會有這樣端莊的坐姿、柔和的口氣,一點波動起伏都沒有。
她不是別人,是謝青雯哪!
顧以法忍不住打個寒顫。
下午的告別式之後,埋葬的似乎不只是顧以法的老同學、謝青雯的未婚夫,還有許多許多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好吧,找我有什麼事?」不願繼續讓思緒流往那麼灰色的方向,顧以法讓話題回歸現實。
謝青雯低頭,從黑色手提袋中找出了一本薄薄的刊物,擱上乾淨的辦公桌面,推到顧以法面前。
他端詳了一會兒。
這是他們高中的校友通訊會刊,每半年會寄送一次,他自己家裡也有一本一模一樣的。
封面有著「校友會刊」四個字,背景是刷淡的照片,一幢幢眼熟的校舍、宏偉的校門、花木扶疏的中庭花園……
記憶慢慢浮現,愈來愈清楚。
沒錯,他們是高中同學。
正確來說,他是高她一屆的學長。
「這一期,你應該也有收到吧?」又是那樣溫和卻無感情的語調,好家例行公事一樣問著:「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尋人啟事這一頁?」
不知道是從哪一屆開始的,在校友會刊的最後面,有專門讓人留言的一頁。只要寫信去,編輯成員就會盡力把校友的要求刊登上去。所以常常會出現像這樣的東西--
求助:有誰知道八九年畢業的卷毛下落?
九四年畢業的楚大哥好久不見了,蓉蓉和慧珊都非常想念你。
或乾脆放話似的--
警告!九二級三年五班到底要不要辦同學會?!負貴人在哪裡?速速現身!
顧以法閒來沒事也會翻翻校友會刊。事實上,他幾乎不放過所有資訊--特別是報紙和雜誌。誰知道會不會在不經意間發現什麼線索,
所以他點了點頭。「有,我看過了。」
謝青雯抬起頭,毫無血色的臉蛋上幽深的眼眸定定望著他。
「你看過了?」她說:「可是,你沒有和我聯絡。」
顧以法付度似地看看她,又看看攤開的會刊。
徵求:與十四屆三年七班柏景翔相關的任何記憶點滴,聯絡信箱如下……
很小、很不起眼的幾句話,夾雜在各式各樣花稍調皮的啟事中,一不小心就會被忽略了。
謝青雯揚起有些苦澀的淺笑。「沒關係,我想你大概沒有注意到吧。而且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就算看過也忘記了,對不對?」
顧以法還是保持沉默。
「其實不怪你。大部分的人都不會看校友會刊,更何況是看了啟事、還願意花工夫寫信聯絡。」她的語氣中帶著自嘲。「不過,這也是為什麼我來找你的原因。」
「不是來敘舊的?」顧以法冷不防冒出一句,
「嗯?」
顧以法就是這樣,老是正經八百地說出很奇怪、出人意料的話。
而謝青雯的反應,也和以前幾乎一模一樣--傻住了。
頓時,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轉變,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時光彷彿倒退了好多年,一路回到他們都還年輕稚嫩的少年時,
夕陽中的教室,打掃時間剛過,空氣中都是金粉般的灰塵飛揚:社團活動正熱鬧,嘈雜的人聲、音樂聲……
「我想請你幫我調查一些事情。」她的嗓音悠遠,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顧以法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已經遠揚的思緒給硬生生拉回來。
表面上,卻是風平浪靜,一點端倪也不露。
「要我調查什麼?」他平靜地問。
「柏景翔。」謝青雯說。
顧以法的濃眉微微鎖起。「我以為……」
「他已經死了,就讓他入土為安、別再翻舊帳、一切讓它過去?」謝青雯接了下去。她端莊優雅的坐姿沒變,只是,擱在腿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
「我不是那個意思。」顧以法耐心解釋著。「只是,妳想知道什麼呢?」
「我不知道可以發現什麼:但是他在發生意外之前,有許多不大對勁的行為舉止。我在想,搜集到足夠的資訊以後,也許可以找出真正的原因。」
「什麼真正的原因?」濃眉鎖得更緊。
「他舉止古怪的原因。因為我已經沒辦法問他本人了。」謝青雯望進他的眼,堅定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還有,他不愛我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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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雯離開時,已經十點多了。
顧以法保持他最愜意的姿勢,長腿蹺在辦公桌上,懶洋洋地伸展,視線落在辦公室門外。
他彷彿還能看見她離去時孤寂的身影,在不合身的、寬大的黑色喪服中,顯得那麼嬌弱。
謝青雯從來不是嬌弱的女孩。
他記得她旺盛的生命力、她爽朗特殊的笑聲、她永遠發亮的眼眸……
剛剛離開的人,真的是她嗎?不是他自己的想像?不是一場夢?
「顧先生,你還沒走哦?」
顧以法瞪著去而復返的--不是謝青雯,而是小妹,開始認真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在作夢。
「怎麼又回來了?」
「我剛剛跟我男朋友吃完消夜以後啊,才想到下午印的作業放在桌上,忘記帶走了。」小妹理直氣壯,揚揚手上充分利用辦公室資源、公器私用的成果。
「妳可以明天上班時再拿。」顧以法立刻指出漏洞,「明天又不是禮拜六,妳還是得上班,記得嗎?」
小妹在念空大,只有週末要上課,為了一份沒有急迫的作業折返辦公室,實在太不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