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李樵
飛機緩緩地飛,它不知道它的方向,只能任風帶領它。一隻黃色的紙飛機落在樹梢上,一隻紅色的紙飛機半沉在池塘,一隻紫色的紙飛機棲息在一株杜鵑上,而更多更多的紙飛機則落在庭院,把庭院點綴得五彩繽紛。
柏原秀人坐在前廊上,他那墨沉沉的眸子望著天際的某一點。
離期在即,他心中萬般不捨。
彷彿感覺到柏原秀人的情緒,一隻藍色的紙飛機徐徐落在他攤開的掌心。
柏原秀人低頭凝看手心的飛機。「我想飛。」他突然說。
「啊,你說什麼?」凌凡從屋簷探下頭。「我聽到你在說話。」
柏原秀人沒回答。他站起身,將手上的飛機直直地朝天空射出去。
一陣風拂過,飛機順著風飛起來,它飛得很遠很高,飛過池塘。飛過花園。當它快墜落時,一陣風又起,它又被輕輕地拖高,重新恢復動力,繼續翱翔。
柏原秀人靜靜地凝視空中那抹逍遙的藍。直到它飛過圍牆消失在他的視線。
「我想飛。」他說,視線定在紙飛機消失的地方。如果明天他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那麼,請讓他任性一下。他要好好地活過今朝,不讓自已有任何遺憾。「我想飛。」這次,他說得更大聲,嘴角洩出笑意。
「飛?」凌凡愣了下。不過,她馬上就懂了柏原秀人的心情。柏原秀人曾說過她是風的孩子,可以隨心所欲的奔跑。雖然,奔跑之於她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但之於柏原秀人,卻是一輩子的渴望。「好啊!」她從屋頂跳下來,衝進屋子。
她突來的行徑,讓柏原秀人抓不著頭緒。
不久,凌凡抓了一把繽紛的汽球從屋子衝出來,她拉住柏原秀人的手興匆匆往大門走去。「走,我們去飛吧!」
「飛?怎麼飛?」他被動的跟著她的步伐.心情被這個提議鼓動了起來。
「你信得過我嗎?」凌凡停住,定定地看他。
「信!」完全沒有猶豫。
她開心的綻出笑靨。「那就安心的跟我走。」
「喂,你要把我的少爺帶去哪?」這時,龍之助從屋子裡跑出來。
他們互相看了對一眼,嘴角都有著相似的笑意。
「我們要去飛。」他們異口同聲說。
飛?聽起來好像很危險。「我跟你們去。」龍之助擋住他們的路。
「不給跟!」凌凡推開他。「這是我和你少爺的約會耶。」
「少爺,」龍之助祈求的看著柏原秀人。「你的身體……」
「你在嫉妒嗎?龍之助。」柏原秀人也跟著凌凡胡鬧。「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約會耶,我不想帶個大燈泡……好啦,別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下回一定讓你跟。」
「少爺……」
「你們好好去玩吧,這裡我和龍之助收拾就行了。」
凌平從屋子裡走出來,截掉龍之助後面的話。
「謝啦,老哥!」凌凡比出一個童子軍手勢,然後拉著柏原秀人往外頭走。
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龍之助還是一臉擔憂。「要是又像上次出事怎麼辦?」
「安哪,凌凡那傢伙已經學到教訓了。」凌平叼起一根煙,他深吸一口,然後緩緩吐出。「而且,也該給他們話別的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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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凡將五彩汽球綁在車尾,柏原秀人坐在她身後,放心的把自己交給她。
車子跑過鬧街,跑過田野,繼續往山上跑去。愈深入山中,愈不見人煙,也愈顯孤涼。樹林一叢叢掠過,無人的山徑,向前蜿蜒著,伸展著。像看不到世界的盡頭。
地面倒映的斜枝疏影中,可見一輛車飛馳的身影。
「把手放開。」車經山腰,凌凡從前頭丟了一句。
「啊?」
「你不是想飛嗎?」她的笑聲飄散在風中。「來,把你的手張開,閉上眼睛,用你的耳朵去傾聽,用你的身體去感受,想像你有一雙翅膀……」
柏原秀人把手張開,他閉上眼睛。
「感覺到了嗎?風刮過你的臉,風呼呼的在你耳邊叫囂,風正穿過你的指縫,你感覺到了嗎?你聽見它的招喚嗎?它正在說:加入我們吧!加入我們吧!跟我們一起飛翔吧……」
「我感覺到了,也聽見了。」
「那麼,你準備好了沒?」
「我準備好了。」
「那……我們要飛了喔!」
車子像箭似的向山上衝去。
飛吧。飛吧,飛越山川,飛越河流,讓風把所有的紅塵俗事都帶走。飛吧.飛吧。柏原秀人仰著頭,張開手。風灌進他的衣服,撫觸他的身體。呵!他嘴角慢慢地漾開,甚至,他大聲的笑了出來。他真的在飛耶!他大叫出聲:「我在飛呀!」
這真不像那個總是冷靜的、波瀾不興的,總是以一抹淡笑看人間的柏原秀人。
但——去他的,他只想擁有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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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原秀人與凌凡並肩坐在山頭,居高臨下,欣賞夕陽籠罩下的城鎮。
天空被渲染成一片燃燒般的烈紅炙火,雲彩被渲染成一片火紅金紫,迤邐到西天的盡頭,美得絕然,美的殘酷,美的……短暫。
「我喜歡你,凌凡。」在這樣景色的觸動下,柏原秀人情不自禁。
「你……」凌凡訝異的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喜歡我?」這實在太突然了,他要離開台灣已經教她很難過了,現在,他又投下了一顆炸彈,存心混淆她的心情。
「我喜歡你,凌凡。」柏原秀人又說。
他本來想把這分感情藏在心底的,畢竟,他不知道手術的結果會如何,所以,他沒告訴凌凡回日本的原因。萬一手術失敗了,時間會讓凌凡忘了他這個人。
他真的是這麼想的,但眼前的夕色卻讓他有了新的感觸。愛情可遇不可求,刺鳥一生只唱一次歌,當它找到最適合的荊棘,它就把身體扎進最尖最長的棘刺上,發出連夜鶯、雲雀都黯然失色的嘹亮歌聲。
他是刺鳥,他找到了他今生的荊棘——凌凡。
「我不知道……你把我弄得好亂……該死,你幹嘛說這些肉麻的話……」凌凡感到很彆扭。她對情愛陌生得像新生兒,但她真的很重視柏原秀人,否則就不會對他的離開感到難過。她對他的感情比朋友多一些,又比男女之情淡了一些。但——柏原秀人這番告白,已經悄悄在她心裡撒下種子。
「那就別回答。」柏原秀人用手封住她的唇,定定地凝視她。「先讓我保留你的答案,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再給我確切的回答。」
他或許是存心的,神啊,請原諒他可鄙的自私!無論此去是生是死,他都希望凌凡永遠記得他。永遠。
未來或許很飄渺,時間或許無情,但記憶卻是永恆的。
他想捉住這個夕陽瞬間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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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飛機在天空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
柏原秀人說他喜歡凌凡。送了她一件藏青色和服,只因為她曾經說過這件衣服很好看。他說他一定會回來。
他離去那時是夏季的尾聲.緊接著,秋風染紅了楓葉,然後,聖誕老人乘著雪橇來了。除夕夜,電視轉播了市府廣場大家倒數計時迎接新的一年的畫面,很快地,西洋情人節到了,接著,春天的櫻花紅遍了陽明山,賞花的人潮癱瘓了交通。火傘高張的夏天又到了,海邊擠進了辣妹與肌肉男……
飛機劃過天際的痕跡,不管多深,終會散去。他們曾經並肩而坐的山頭,景色依舊在,只是人事已非。
凌家二老決定移居上海養老。凌平因為扁平足而免去兵役,直接飛去美國進修,他誓言要追上金髮妹。凌凡留在台北讀書,她被星探看上,成了伸展台上亮麗的模特兒與廣告明星。
而柏原秀人呢?他,始終沒有回來。
第六章
兩年後
一百寸的大螢幕上,正播送一支頗受好評的牛仔褲廣告。
影片中的模特兒,有著一頭凌亂有型的短髮,一對透著倔強的濃眉。一雙不妥協的眼眸,與線條俐落的寬大嘴唇,還有那一身不在乎的肢體語言所散發的性格,神情直率中帶著一股倔味。
她不是個頂漂亮的女生,卻有著懾人的獨特魅力。
一式白色T恤,勾勒出她纖瘦結實、挺直有力的身材;兩條長腿在show這個品牌牛仔褲的展示下,顯得更加修長、率性;一雙赤腳,更是傳達出廣告所訴求的自在、舒服。
模特兒神情投入的演奏小提琴,在流瀉的音符中,時空背景由台北火車站前的天橋拉到中國大陸的長城、日本的京都古城、約的自由女神塔頂、巴黎的新橋、埃及的金字塔,以及三毛筆下的黃沙世界一撒哈拉沙漠等風情各異的城市。
最後,畫面跳到了莊嚴寬敞的音樂廳,模特兒站在舞台中央繼續拉奏小提琴,一束燈光罩住她,使得她整個人散發出神秘而又不可侵犯的光芒。
在一串顫音後,模特兒以一個著點俐落的短音結束演奏,她懶懶地看向鏡頭——此時,鏡頭在她臉上作了個大特寫——只見她漫不經心的抬手拂開額前的髮絲,低斂的眼瞼緩緩睜開,倔然的眸子瞬時進射出無容置的自信,她嘴角微微彎起,然後,酷酷地遞出一句廣告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