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楚妍
早上公司的老闆來了電話,問她柏林好不好玩,學校設備如何?美其名為關心,其實是想問她什麼時候回去復職,替他賣命。為免謊言拆穿,她一早就跑到車站,坐著市公車到處繞。
印象中只知道柏林有道圍牆,分隔東西德,後來圍牆倒了,兩岸,呃不,是兩邊,兩邊也就統一了。她甚至不記得當時那個偉大的總理叫什麼東東來著。
柏林的市容毀於戰火,所以在柏林逛街實在沒什麼看頭,不像巴黎天生麗質,丰姿綽約,讓人很容易一見鍾情。但據說柏林典藏著珍貴的世界文化資產,使它蘊含著一種獨特的吸引力,讓人逐步的陶醉其中。
不過蕭子琳尚未領略它的「內在美」,卻已經感受到它的不友善。
陳建良告訴她,在柏林,出門一定要穿得美美水水的,開口要說英語,才不會被誤認為越南人,惹禍上身。聽說柏林的日本公司還慎重警告職員,一日外出,就要穿西裝打領帶,以色列的觀光客也被勸說,在公共場所千萬別說希伯來語。
蕭子琳不明白為何德國人討厭越南人,但她現在已能約略瞭解,阮月宜之所以常常足不出戶的原因了。
「先生,買條口香糖。」廣場上到處是叫賣的小販。
每逢週末假日,這個廣場附近直到湖邊的空地上,就會聚集成千上萬以東歐人為主的個體戶,販賣著從衣服、褲子、私煙到俄制模型小軍車等等形形色色的家當,蔚為奇觀。
蕭子琳邊走邊東看西看,聽得前面一個小女孩,可憐兮兮的向一名坐在露天咖啡座角落,西裝革履的男子推銷口香糖,可,那男人似乎並不為所動,仍是低頭裝模作樣的看著手中的報紙。
「好心的先生,買一條吧,求求你,好心的先生。」小女孩說得眼淚都快淌下來,那男人卻只是把眉頭皺得更緊。
鐵石心腸的臭傢伙!蕭子琳的同情心再度以一百零八度的高溫沸騰起來。
「我跟你買,多少錢一條?」說著便很阿莎力地掏出皮夾。
「一歐元。」小女孩大喜過望,用最最感激的眼光全神貫注盯著她。
「一歐元不就是三十多塊台幣?一條口香糖而已耶!」好貫哦。問題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可不可以算便宜點?」
話才問完,小女孩臉上的笑容馬上消失,眼淚立刻氾濫成災。
「我賺了錢是要去唸書,養我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的。」
好溜的英文。蕭子琳的慈悲心腸說服她,這百分之百是海倫凱勒那種勤奮苦讀的好孩子。為了區區一條口香糖跟人家討價還價,似乎有失自己的風範,當下就把一歐元遞進她手裡。
「能不能多買一條?我弟弟也要讀書。」小女孩怯生生的,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這……」再買一條,她會不會把她妹妹也搬出來?蕭子琳正猶豫著呢,從四面八方忽然湧過來一大群背著包包,手拿五色方旗的小孩,將她團團圍住。
「喂,你們要幹什麼,走開呀你們。」她叫嚷得越大聲,那些小孩反而越快速的圍攻過來。「走開,喂,你搶我的包包,搶劫啊!誰來幫幫我,他們要搶我的皮夾,救命啊!」
或許是被她拔尖的驚叫聲嚇到了,小孩們登時一哄而散。
「這是你的包包?」剛才坐在角落裡喝咖啡的男子,持著她的大布包,友善地問。
「是的,」蕭子琳慌忙把布包抱在懷裡,那裡頭可是放了她全部的財產。「謝謝你。」
「台灣來的?」男子突然用華語問她。
蕭子琳心念電轉,道:「不,是越南,越南華僑。」
但見男子臉色微變,「越南?」
「你也是?」蕭子琳一陣欣喜,馬上很皮厚的打算跟人家攀親沾威。
「很多年前,我去過那兒。」男子穿得很體面,英氣逼人的眉宇含著一股凜冽的銳芒。「在這種觀光景點,心腸太好,容易吃虧上當,你要特別小心。」
「我知道,我是爛好人一個。」此刻她才恍然大悟,為何方纔他理也不理那些看起來一臉可憐相的孩子們。誰會想到那該是純潔稚嫩的孩童,會裝小扮強梁。
「經一事,長一智,你也不必過於自責。」男子朝她禮貌地微微頷首,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先生,」蕭子琳追上去,「我、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心想,也許你願意幫我一個小忙。」
男子噙著笑意並不答腔,等著她往下說。
蕭子琳舔了舔唇瓣,欲言又止地。「……依你對此地的瞭解,你想,我有沒有可能在這兒找個臨時的工作?」
男子笑顏越深,很莊重的,絲毫沒有輕浮嘲弄之意。「你會做什麼?」
「室內設計。我有三年的經驗,做過十三四個案子,在西貢建築界,還小有名氣。」她只說了一半的實話。沒錯,她是搞設計的,也接過不少案子,的確小有名氣,但不是因為她才氣縱橫,而是惡名遠播,且是在台北不在西貢。
「這個女人很難搞」是大家給她的較含蓄的評語。別人接案子,是看出錢老闆的臉色,人家要求什麼就給什麼,她可不一樣,她是全台北市惟一一個敢指著大老闆鼻頭,破口大罵的女中豪傑。
好友勸她收斂點,別砸了飯碗,她卻說是在作專業教育,提升文化素養。
「你不是到德國來觀光的?」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蕭子琳據實以告。「一直沒能找到。」
「那位朋友貴姓大名?」柏林的華人並不算多,圈子也小,要找一個人不會太難。
「姓魏。」
「名字呢?」
「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保留一點比較妥當。「方便給我一張名片嗎?」
第二章
「魏懷軒。」蕭子琳拿著名片,胸口像被人沉篤的捶了一拳,悶痛得欲語難言。
是踏破鐵鞋無莧處,還是冤家路窄?
這麼巧?巧得彷彿電影裡刻意安排的情節。這些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忙亂的街頭,淒淒惶惶急於尋找的人,如今赫然出現在眼前,她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
是他吧!魏懷軒這名字並不普遍,如此英挺不凡的男人,的確擁有令她姐姐愛上的條件。
「你怎麼了?」
魏懷軒見她怔愣著一動也不動,伸手輕輕觸碰了下她的肩。
「沒,」她倉皇回神。「只是沒想到運氣這麼好,剛巧遇上一名建築師。」
「很抱歉,我們公司並不缺人。」
他看她的眼神是那麼的清澈,黑瞳中乾淨得無絲毫雜質。很少男人能不以驚艷的讚歎星芒來面對她靈秀和野性自然交融的絕美容顏。
蕭子琳點點頭,表示理解。「是我運氣欠佳,何必抱歉呢。」知道是他就好辦了,至少不用再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間。
「我還是會幫你留意,倘若有機會……」
他連安慰人的語氣都很真誠,蕭子琳委實很難將他和負心漢聯想一起。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或許就是靠著那張外表看來真誠的臉,才能騙得姐姐的癡心純情。
「你對每一個人都是這麼熱心,還是只優待自己的同胞?」她問。
「應該的,不過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說我會留意,不代表我一定能幫你,換作別人,大概也免不了客套一番。」
原來只是客套。
蕭子琳臉上的笑僵凝著,十分尷尬。
「你說你那位朋友也姓魏?」看出她的無措,他馬上換個話題。「把他的長相告訴我,我會『熱心』幫忙。」
「不是客套?」她的調侃換來他的燦然一笑。這笑,真是好看極了。「坦白說,我連他的長相也不是很清楚,他是我姐姐以前的男朋友,我姐姐過世以後,有些東西希望能遺留給他。」
「沒有電話?沒有地址?沒有任何相熟的朋友?只知他住在柏林?」他接口道:「這像海底撈針,的確費時又費力,難怪你需要一個工作。」
「很倒霉遇到我這樣一個沒大腦又沒錢,且即將流落街頭的笨女人?」
他咧口大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瞳仁中出現一抹疑惑。
「怎麼我覺得,你好像不是那麼單純?」
「假設我是包藏禍心,意圖釣個金龜婿好了。」蕭子琳故意綻出一朵充滿曖昧的淺笑。
「不不,請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魏懷軒自朗俊的臉龐狼狽地漲紅到脖頸上。
「那你是什麼意思?」蕭子琳得理不饒人。
「你夠聰明,我承認失言,可以接受我的道歉?」魏懷軒有些招架不住她半值一半怒半佯裝的瞎纏。
「豈可這麼容易就放過你,至少得賠點什麼。」她果然順籐摘瓜,一路踩著他的好心腸往上爬。「一個打工的機會?」他很受教,悟性也夠高,馬上猜到她的詭計。「你我萍水相逢,不擔心我使詐欺騙你?」
蕭子琳笑得很不真心地,「你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