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楚妍
一整夜,她枯坐在那兒,邊看書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阮月宜閒扯,每抬頭望一眼屋裡琳琅滿目的竹簍,就覺得她的世界又灰暗了好幾分。
「知道嗎?」阮月宜沒頭沒腦拋出這麼一句,接著把幾個不起眼的茶具擺到小得可憐的餐桌上。怎麼每一個茶具都長得不一樣?而且還全都缺了一個口。不用問了,十成十是從跳蚤市場「搶」來的,這種貨色需要用槍的嗎?蕭子琳很懷疑。
話只說了一半,她又掏出一盞俗麗的花式桌燈、袖珍型手提收音機、數十片卡帶,和一本聖經。那本聖經是她全部家當裡惟一的一本書。聖經裡頭知識豐富,一書抵萬書,她說。
初了十五總會陪媽媽到廟裡拜拜,每逢考試必虔誠吃素的蕭子琳,心情迅速結成團。
更惱人的是那八串噩夢一樣的大蒜,橫行霸道地佔據了每一扇窗和大門。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歡你。」阮月宜神情輕鬆,完全沒有旅途勞頓的倦態。「知道為什麼嗎?」
蕭子琳沒興趣去探究她喜歡自己的原因,不過相信定然和她出色的外貌有關,因為這理由而喜歡她的人太多了,沒啥好大驚小怪的。她關心的是上掛這麼多大蒜做什麼?」
「避邪嘍。」阮月宜臉上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拉過一把椅子,擠到她身旁,怕隔牆有耳地壓低嗓門,「我媽媽、叔叔、伯伯們說,柏林圍牆倒的時候,壓死了好多人,牧師嚇得都不敢靠近,到處充斥著被上帝遺忘的孤魂野鬼,他們專找外國人下手。」
「下什麼手?」問這句話讓蕭子琳覺得自己像個蠢呆。
「吸血嘍。」阮月宜煞有介事地睜大水汪汪的眼睛,「你不知道,外國人不流行殭屍,他們是吸血鬼。」
如此的憨直令人無力招架,蕭子琳歎了一口氣,本想搬出現代科學理論,破除她的迷信,可繼之又想,那樣太費力了,不如以邪制邪容易收效。
「沒吸血鬼了,那些吸血鬼全被大法師收去了。」
「真的?」阮月宜大受震撼。「什麼時候的事?」
「三天前。」蕭子琳一本正經的說:「德國政府偷偷請來了十個法力高強的牧師幫忙,才把他們一舉消滅。這是個秘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
阮月宜點頭如搗蒜。「我以人格保證。」
實在沒力再跟她瞎扯,蕭子琳從茶几上端起泡了一個晚上的茉莉香片,喝了一口,又整口吐出來,好苦,根本入不了喉。
熱水瓶裡的水又滾燙得很,真是氣死人。
「嗆著了哦,喝太大口了嘛。」阮月宜從背包裡拿出一瓶純果汁,遞給她。「這個很好喝,算你三塊就好了。」
哇,馬上想倒坑她一把?
蕭子琳恨恨的接過鋁罐。「你到柏林來幹什麼?找老公?」一看就知道她不可能是來留學或觀光旅遊,小氣鬼一個,八成是郵購新娘。
「對呀。」阮月宜的回答大大嚇她一跳,隨便亂謅的,居然就給她猜對了。「如果對方的條件還算可以,我下個月初就要結婚了。」
這是什麼話?「你連對方長得圓的扁的都不知道?」
提到她那個未來的「老公」,阮月宜的臉色一下變得憂鬱異常。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們那裡很多女孩都是這樣。不同的是,我們兩家的父母已是舊識,我跟他是指腹為婚,我媽媽要我無論如何得到德國找他們。」
蕭子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嘲笑你,我只是……」
「本來就很可笑,都什麼時代了,還時興這種老八股的婚約。」阮月宜一怒將整包餅乾砸在地上。
「喂喂喂,不要亂要性子,三更半夜,當心樓下住戶上來抗議。」蕭子琳道,「能嫁給一個跟自己年歲相當的人已經很不錯了,至少你老爸沒把你賣給老芋仔。」
「什麼是老芋仔?」阮月宜懂得華語,可不懂台語。
「呃……」很難解釋耶,「你這樣糊里糊塗嫁人,你老爸沒意見?」
「我沒爸爸,我是私生女。」阮月宜不想多談自己,接著問:「你還沒告訴我,什麼是老芋仔?」
「算我沒說,晚安。」雞同鴨講。蕭子琳揉起太陽穴,閉起眼睛,表明她的確困得連再多說一句話都覺得費力。
「你也是來找老公的?」阮月宜興致盎然地挨到她身旁,「我知道了,你是郵購新娘對不對?你住中國大陸哪裡?」
「台北。」
「那不是在中國大陸,那是在台灣呀。」
「算你有點知識。」她這副直可媲美時裝模特兒的尊容,像個嬌羞的大陸妹嗎?
「不找老公,你來幹嗎?」在阮月宜眼裡,柏林並不怎麼好玩,也沒啥好觀光的。她在布蘭登堡,看到小販叫賣的衣服一件要價一百二十歐元吶,坑人嘛真是。
「擴展視野可以吧?」她為什麼要接受一個陌生人打探自己的隱私?
「就像那種錢多得花不完的千金小姐,整天無所事事,吃喝玩樂是最偉大的任務?」
她是拐著彎在罵她還是怎麼著?一會兒說她是郵購新娘,一會兒又嘲諷她是吃飯桶中央的千金笨小姐。
「我愛幹嗎是我的事,你保持一點距離好嗎?」災難,眼睛被牛糞糊到了,找這麼個室友回來攪和。「晚安。」
「你要睡覺了哦,可,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耶。」阮月宜下意識地咬住嘴唇,滿眼期待。
準沒好事。蕭子琳認得她這個一百零一號表情,通常表示她肚子裡又有壞蟲作祟。
「天大的事情,都等明天再說。」今天她已經受夠了。
「好,既然你不急,我就等明天再給你房租。」
死丫頭,故意整弄她。蕭子琳用最快的速度把前腳從房門內縮回門外。
「拿來。」
「你不是……」
「拿來!」萬事不如錢事急。「要歐元不要越南盾。」
「我、我可不可以先給三——」
阮月宜話還沒說完哩,蕭子琳就搶白道:「不可以!四百歐元,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不然我把你趕出去睡街頭。」
阮月宜的眼眶倏紅,晶瑩的淚珠威脅著要奪眶而出。
拜託,別又來這一套行不行?蕭子琳的刀子嘴豆腐心立刻破功,歎了口氣,「好吧好吧,你有多少就先給多少,不夠的三天內補足。」
「好。」前後一秒鐘阮月宜已破涕為笑,真該去演連續劇的料。「這是兩百歐元。」
「唔,」蕭子琳仔仔細細清點過三次,還拿到燈泡下相了半天,才算確認查收。「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明天天亮前,千萬不要再來煩我,否則當心我給你排頭吃。」
這間原本還算寬敞的別緻公寓,被阮月宜搬來的一大堆兩光貨,擠得侷促不堪,必須左閃右躲,才能平安抵達蕭子琳的領域。
而阮月宜的情緒轉變像坐雲霄飛車,快樂的時候就引喉高歌,不爽的時候就窩在房裡,一整天癡癡呆呆的啥事也不做。
蕭子琳怕她打擾,偶爾和她打照面總是藉故匆匆來去,因為她必須集中精神,專心對付那個姓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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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終於滑向湖的那一邊,帶著橘紅與金黃的霞光迤邐了半邊天際。
魏懷軒剛開完一場冗長的會議,累得攢緊軒眉跌坐在偌大的辦公皮椅上。
距離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兩個鐘頭,魏母打電話來當過好幾回,他就是提不起勁。
那樁即將在下個月初舉行的婚禮,像是一個惡劣的惡作劇,令他長久以來波瀾不興的心,終日蕪雜得難以沉寂。一道怒火在他體內以燎原之姿竄散,常常自白天延續入夢。
覺得叛逆的血脈逐漸沸騰,他必須找個地方,讓腦筋清靜清靜。
順著大廈的騎樓,有條紅磚道直通到對面的湖畔。他提著公事包,穿過亞歷山大廣場,緩步而行。
在菩提樹街的咖啡座上,許多知名的畫家、劇作家、建築大師,悠閒的喝著手中的飲料,一面和他揮手致意。
那些人泰半是他柏林大學的學長、學弟。早年的柏林曾經有全歐洲最棒的歌劇院、最好的交響樂團、最蓬勃的電影工業,愛因斯坦還曾在這兒接過課。
但,那些對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眼前有個天大的難題,他的婚姻。
他不可能順從母親的意思,盲目的去結婚,所以對方到底長相如何,他壓根不在乎。他苦惱的是,得想一個能讓母親接受的借口,把婚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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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柏林之行來得太莽撞,什麼都搞不清楚,就妄想自己可以為姐姐報仇雪很。如今十幾天過去了,身上的盤纏花掉了二分之一,仍是一籌莫展。
再這樣下去,她勢必得先找個工作,賺點生活費才行。
英文難不倒她,可德文就麻煩大了。而誰會聘請一個語言不通,既無居留權,又沒工作證的人當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