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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6漁翁收網 文 / 兜兜麼

    無意義的事從不著手,無意義的話從不出口,6顯切實實踐這真理。

    未出三天,溫妍便收到律師信,秦贇秦四爺生前欠下巨額債務到期未還,如今債主聯合,向無償受贈人追討三千四百五十萬債款。

    溫妍成長至二十二歲,未嘗與路人吵嘴,更何況要對薄公堂,承受對方律師層層盤問,言語凌遲。想一想那場景,法官穿紅袍,頂住個大假髮,冰冷寡言,律師著黑衣,舌燦蓮花,步步為營。旁聽席小報記者拿紙筆,熱切仰望今日花邊新聞,寫完三百字通稿,當即一千五百塊薪資入賬,管你原告被告,是贏是輸。

    社會版小小邊框,她會被寫成拜金女或是黑寡婦?都不要緊,最可悲是人財兩空,負資產回起點,被人看低被人笑。

    難道要再去寫字樓求一份工,忍受主管更年期的刻薄多變?

    多少不甘心都在此,未有足夠勇氣同自己說一句,不要緊,從頭來,勾男未必一擊即中,先廣撒網,才能精益求精。

    溫玉拍她肩膀,悉心安慰,「等我去聯繫律師,細節還未討論,誰也不能下定論。」

    溫妍望住細妹,握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救生圈,全部希望通通下注,狂熱地令人恐懼。

    「阿玉,阿玉,你去求6生,求他幫幫我,我不能沒有這些錢,敗訴還款,一無所有,還不如燒炭自殺。」

    真是奇怪,明明最惜命不過的人,卻要開口閉口將自殺放嘴邊,就怕身邊人不知道她精通自殺這一高等技能。要大聲喊,「喂,我警告你,我有權利燒炭死!」

    「你不去燒飯我就死——」

    「什麼?純水賣十塊?不降價我就死。」

    有沒有意義?

    這一時,6顯在書房開圓桌會議,聽匯報,頗具氣勢。

    顧少撣一撣煙灰,靠著椅背說:「四個大佬一個比一個難搞,火牛是孤寒佬,緊盯三毛五毛利,要抬價,九塊一顆的糖丸賣到十三十四。肥關老糊塗白日發夢,居然喊分賬,還有個雙番東,食炸藥長大,斬死德安又同新義連開戰,要代表我們龍興吞掉新義連,獨霸尖沙咀,讓我說,乾脆叫他去選港督啦,日日滿街喊口號。」

    「讓他們吵,也不過橫行一兩年。肥關還想兩年後,推他細佬出來選?白癡,都無腦?我未選上時當然主張搞民主,到我做話事人,誰喊民主誰要反,造反還不死?」6顯叼著煙,四方四證一張檀木椅,他坐得歪歪斜斜,將裝潢典書房變作歌舞昇平夜總會,寫的是底層法則,即是——既無法也無天。

    「鵬翔如何?還在逃?」

    從前德安同鵬翔緊跟秦四爺,如今大樹都被剷去根莖,枝枝葉葉怎會有活路,德安死在雙番東手下,鵬翔無音訊,不必問,只會一個比一個慘。

    一間屋五個男人,一人一支煙,若濃霧襲城,看不清彼此變幻莫測臉孔。

    書房煙霧報警器一定是被6顯封死,不然怎會遲鈍到這個程度。

    依然是顧少答話,「雙番東立志要找到他,傳出話,他要抓鵬翔家中大肚婆,逼他現身。」

    6顯道:「雙番東最熱心殺人,一動手要對方全家性命。」

    顧少嗤笑道:「冚家鏟三個字怎麼來?(注)規矩不就這樣,有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有人同雙番東一樣,殺人為樂啦。」看6顯神情,斟酌著出聲勸,「喂,d哥你不是吧,這個時候心軟?我巴不得有雙番東掃尾,省事省時。再說雙番東神經病的,d哥你剛上位,沒必要沾他的事。」

    6顯舒朗眉心,轉輕鬆話題,「怎樣,你們幾個都還好?錢夠不夠,不夠只管開口,我貼給你們。」

    汕尾仔第一個講,「錢多得花不完,好像做夢——」

    大平說:「不是發夢啦,早說跟住d哥,要金山銀山都有。」

    三五句調侃,為凸顯此處兄弟與別處不同,更發出邀約,描繪未來宏偉藍圖,末尾6顯作結,「好好做,放膽做,萬事有我撐你們。」

    他應當去評傑出領導,優秀僱主,年底政府登報表彰。

    幾人出門時,溫玉已在客廳等過一杯茶時間,顧少眉目清秀,帶副眼睛書生相,大平頭頂天花板,超過一百九十公分,汕尾仔瘦兮兮身無四兩肉,富生皮膚黝黑,夜晚隱形。一個個異常知禮,遠遠點頭喊阿嫂,一聲接一聲,最大效用是令6顯陰轉晴,撿到機會得意。

    等人散,溫玉徑直入正題,「有人上門要債,要我阿姊還三千萬巨款。我猜6生早收到通知?」

    6顯避開她最後問題,反而說:「我早說不義之財難長久,你記得勸她看開,財去人安樂。」

    「我以為撈偏門,做最多是你,你的不義之財卻彷彿很安穩?」

    「我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有關二爺照看。」說完,他自己都笑出聲。

    溫玉去看牆上掛鐘,圓盤面,時時刻刻奔走,提醒你,人生就在一分一秒鐘溜走。

    她放軟語氣,「秦四爺已死,6生,你何不高抬貴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6顯仍裝不知情,「愛莫能助,我並不是債主。」

    皮包握在手中,她須得忍耐再忍耐,才能忍住砸他頭的衝動,轉而負氣,「對,你沒理由幫忙!感謝6生容留我們兩姊妹,供吃供用,零房租,你才是本港第一大善人。」

    「多謝多謝,溫小姐過獎。」言辭交鋒,他歷盡千難萬險,扳回一城。

    溫玉轉過身,往大門走。

    「去哪?」6顯在身後問。

    「三點鐘見律師,我需準時赴約。」

    6顯拉住她,「叫司機送你去,三點見面,五點回。」

    溫玉簡直瞠目結舌,人身自由、個人**這類話衝到嘴邊,最終下嚥,她決定節省時間,不再對牛彈琴。

    顯而易見,跟著她一同去的不僅僅是司機,還有忠心耿耿,將6顯奉若神靈的汕尾仔,看她亦熱切,對待衣食父母一般。

    通常與律師談案情都是同一結果——溫小姐,此案可在可行限度內減輕、減免,甚至規避,但耗時耗力…………

    接下來要等事主自動割肉,自主放血。

    溫玉提十五,王大狀喊百分之三十,即三分之一,債款至多不超過溫妍無償所得,即是說兩千五百萬贏回,他要拿八百萬抽成,難怪人家講律師如惡鬼,貪得無厭,一貫在最悲慘時吸你血。

    溫妍聽後大怒,「輸便輸,我寧願燒給四叔都不給他!」

    但官司不打,便要一分錢不剩,最終仍需妥協。

    但願王大狀真如傳聞犀利。

    網越收越緊,溫玉將要窒息。

    厄運從來不甘心做單行本,它立志成為連續劇,一播三百九十集,每晚七點半準時催淚,把生活最醜陋一面翻出來逼你看。

    無人想過尤美賢會以如此華美優姿態出現,在屬於暴發戶的富人區,撐住腰與空氣對罵,哭天搶地,三十五度高溫下堅持浪費身體鹽分水份,指著天,恨老天不公。

    「要死要死,我辛辛苦苦二十幾年養兩個女,未喊過一聲苦,抱怨一句累,眼看她兩個住大屋——還是『無敵海景房』呀,都沒一個肯管一管親生母,我做錯什麼,親生女兒要這樣對我?我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阿妍阿玉你兩個,出來見一見阿媽,阿媽便心知足,再也不來打擾…………」

    越想越委屈,越哭越亢奮,入戲太深,真當自己是無私偉大好母親,為兒女前途犧牲自我。

    溫妍以頭痛避難,沒懸念,出來受路人指指點點的還是溫玉。

    好在她繃住面,抿緊唇,自有威懾力,是冰山美人,眼神中寫明「生人勿進」。

    「哭夠沒有?」

    尤美賢根本不理她,自顧自繼續哭,向路人講述辛酸歷史,千萬恨盡在其中。

    溫玉態度審慎,雙手抱胸,似乎根本不認識眼前行跡瘋癲的女人,「起來,我帶你拿你家當,十五萬,我一分錢未動,就等你回來這一天。」

    對症下藥,尤美賢的瘋病立刻見效,站起身拍拍土,再正常不過的一個人,跟在溫玉身後進屋。

    兩千尺豪宅,帝王級景觀,尤美賢多年未見如此金碧輝煌堆金砌玉獨棟小樓,滿心滿眼都是羨慕,嘖嘖嘖感歎,「阿玉,我就知道你最犀利,比你阿姊有用,找個男人都不一般,幾多有錢,又幾多捨得花錢——」她一瞬間開朗和善,只因前途光明,便沒心情再去睚眥必報,有錢,一切都好。

    她兩隻眼放金光,終於肯正眼看一看溫玉。內心打量,細妹亭亭玉立青春無敵,正適時高價拍賣。

    溫玉拿一隻件袋遞到尤美賢面前,「你的,十五萬,連同外婆留給你的翡翠項鏈。拿穩它,繼續去追逐你的偉大愛情。」

    尤美賢不肯接,她受高人指點,溫玉如今飛上枝頭,這十五萬又算得什麼?要懂得放長線釣大魚。

    「你發達了,就嫌阿媽是負累?想拿十五萬甩脫我?」

    溫玉冷眼看,等她演高潮、重頭戲,「嫌棄三太,我怎麼敢?三太不是嫁給鬼佬躋身上流社會,怎麼有空來看我?放心,我同阿姊都沒有餓死,不會有警察敲你門,叫你為遺棄罪負責。」

    「你還是一貫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才三句話不到就破功,尤美賢女士排戲也不夠稱職,下次派差再不要找她。

    「師承三太,不敢疏忽。不過三太,不如我們開門見山,你不遠萬里從白金漢宮飛來,大概不止見一面鬧一場這樣簡單,鬼佬另結新歡,還是三太及時醒悟?」

    尤美賢從溫玉手中搶過那一整袋千元大鈔,緊緊攥在胸口,喃喃道:「我欠賭債…………」

    溫玉立刻召來女傭,「送這位太太出門。」

    尤美賢此時異常矯健,上前一步抓住財神爺,「我是你阿媽,溫玉,你不能這麼狠心,你幫我,不過舉手之勞…………」

    「什麼叫舉手之勞?」

    「不過是陪人上床…………」

    要生氣,彷彿也沒得力氣,溫玉甩開這位偉大且天真母親,「送客!再不走我便報警,告你私闖民宅。」

    尤美賢不放棄,叫囂道:「誰的宅?你以為是你的?不知進退,這個客恐怕難長久。」

    溫玉想,她這一生再不要遇見尤美賢,管她是誰的母親,誰的妻,都與她沒有關係。

    然而恰當時刻,溫妍終於肯邁出步,探出頭,同尤美賢上演一出母女會面,抱頭痛哭場面。

    同是天涯淪落人,一間屋,只剩溫玉是外人,呆呆看眼前二位傷心傷懷,互訴心事。其實她早該習慣,被排斥於家人之外,做一個無感情的邊緣人物,只有自己記得自己。

    她略微的,莫名的,在這樣熱鬧嘈雜時刻,為自己難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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