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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8西江舊夢 文 / 兜兜麼

    星期天下午的執念,一顆糖融化舌尖的時間,小說家的故事迂迴曲折,有些人不說再見已走遠。

    在這個異常溫暖的冬天,這座城已經沒有了6顯的細微痕跡。

    或者這一切都起始於不應該,她不應該是溫玉,他也不應該是6顯,更多的不應該是相遇的巧合,上帝的伏筆,令你看不見輪廓,猜不出結局。

    學校放假第一天,溫玉帶著獎學金回程。還未進家門就聽見女人們嗚嗚咽咽悲悲切切哭泣聲,邁出的腳步不由自主縮回,棕色小皮鞋後退再前進,因她無處可去,別無選擇,只能回去這一個嘈雜破裂的家。

    客廳似颱風過境,桌椅傢俬被拆卸完全,碗碟裝飾痛痛快快扔一地,外牆上有人拿紅油漆寫「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歪歪斜斜幾個字,一個「債」被拆成三份各自為政還寫不完全——少一橫,為難路過的強迫症患者,要忍住糾錯衝動。

    傭人拿掃帚垃圾桶,為大太最愛的那一套玫瑰鑲金骨瓷碟收屍。

    大太歐玉芬穿淺綠色寬鬆旗袍坐長沙發上哭,手帕掩住口鼻,斷斷續續抽泣。

    二太靠在五姐溫晴肩上哭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恨滿天神佛不長眼,本埠惡人千千萬,為何單單讓溫家敗落?又恨自己年少無知,居然為溫廣海三兩句話受騙,跑來低聲下氣做人家姨太太。

    大太紅著眼低喝,「你要是後悔,立刻拿上婚書去離婚!我絕不多說一句。」

    二太原先對大太還有幾分天生的畏懼,到這一刻也豁出去,反正她什麼都不求,什麼都求不得,哪還需要看正房臉色?「大太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沒錢還債時提離婚,當我是白癡?一分錢不要就放過你們?想都不要想。這麼多年青春損失費算下來,賠到你傾家蕩產哦!」

    大太一口氣出不來,堵在心口,差一點氣到吐血。

    人人的青春都值萬金,那她歐玉芬的呢?風過水,片刻就無痕?

    看二太同溫晴同仇敵愾氣勢,她便想念起不知流落在何處的親生女溫敏,又是一陣傷心。恰巧這時溫玉進門,少不了一頓責罵,陰陽怪氣,指桑罵槐,罵完才覺舒心。

    活該,誰讓她從賤*人肚子裡爬出來,不必猜,百分百一樣賤格。

    而溫玉聳聳肩,沒所謂,她早已習慣,左耳進右耳出,當她自言自語,自說自話。

    上樓遇到被古惑仔嚇得面色慘敗的溫妍,溫玉隨口問:「怎麼不見爹地?」

    溫妍上下牙齒磕磕碰碰,突發性口吃,「爹地被他們斬掉小指,ca11白車送醫院…………急救…………」

    「又欠多少外債?」

    「一百五十幾萬,大太跪在地上磕頭求情也沒人手軟…………好長一把西瓜刀…………那人有老虎紋身…………」

    不等她說完,溫玉一面低頭理她的存款單、現金、獲獎證明以及回鄉證,一面詢問她意見,「我看大太二太都沒心情過年,三太走後至今沒音訊,我兩個待在這裡也是惹人嫌,阿姊,不如你同我一起回鄉?好久未見外婆外公,我都好想他們。」

    溫妍皺眉想一想,她與大學生男友近來好不容重修舊好,回大6一走一個月,誰知道又會發生什麼,年輕人愛情至上,一談到戀愛,身邊一切都要靠邊。

    她猶猶豫豫中開口,「我或許還有課外活動,不能…………」

    「ok,我明白。不為難你,我自己回去。」

    溫玉是行動派,做人做事乾淨利落,話音未落已開始收拾行李財物,隨時準備出發。

    溫妍還要講廢話,「阿玉,你自己一個人,行不行啊?」

    溫玉心中莫名煩悶,懶得答她話。

    袁珊妮與6顯的相繼離世,她急需離開這座傷心之城,它冷冰冰沒感情,一磚一瓦全憑鈔票與**堆砌,你殘忍它便堅不可摧,一旦動心動情,它便如琉璃易碎。

    誰要傻兮兮把夢想建在這座城上?我們只需要錢、錢、錢,以及更多的錢。

    等待,等待一夜暴富,等待命運顛覆。

    溫玉提著龐然大物一般的行李箱轉巴士再轉吉普車,在西江人流穿行的汽車站內落地時茫然無措,如同久未歸家的飄零遊子,少小離家老大回。

    這裡的空氣熟悉而陌生,這裡的人潮庸碌而溫暖。

    她鬆一口氣,依然留戀著家鄉粗糙簡單的快樂。

    離家時春山還是個流著鼻涕瘦得皮包骨、只會跟在她身後傻笑的小猴精,如今也長成身強體壯鄉下仔,穿個鬆垮垮白背心,胸前印「青春」兩個碩大簡體字,往來人群中揮動手臂,一咧嘴露出十六顆白森森的牙,太陽下會反光,白熾燈似的耀眼。

    「穗穗!穗穗!我在這裡——」

    公共場所大喊大叫,在紅港要被人責備沒素養,在這裡,行人商販也不過抬起頭看一眼,是本鎮哪一位年輕人,昏昏欲睡午後吃錯藥一樣興奮。

    小黑人一溜小跑衝上來,搶過溫玉的行李箱一把扛在肩上——為表現他是大力神,男子氣,滿身用不完力氣。

    溫玉哭笑不得,「你搬那個做什麼,它有一對輪,會自己跑。放下來拖著走,省省力氣。」

    春山半張臉都被黑色行李箱遮住,還看得見他傻傻笑,樂呵呵說:「地上髒,你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沾了泥不好。還有啊,我有的是力氣,不要說舉只箱子,再加你都沒問題啦。」

    他們回到建設路,溫玉的外婆在建設路路邊有一棟二層小樓,一樓做鋪面,日日七點開市,十點收鋪,風風雨雨三十幾年不間斷,二樓挨挨擠擠隔成幾間房,當作起居室,樓頂天台加蓋一間小屋,便是溫玉個人房間。

    多少年過去,金福滷水鵝仍然門庭若市,生意火紅。水養外放的大肥鵝,三分油脂七分肉,皮與骨三兩三將將好,一傳四十年的滷水,一天一天換,又一天接一天沉澱,一揭蓋,香、淳、厚,鼻尖挑*逗。

    師傅切分手藝也練過一萬九千天,頸以上四段,有骨有肉,皮脆汁鮮,再分骨酥肉勁雙翅,每一刀都斬在關節處,保持最大限度完整,絕不放過你齒間每一寸觸感。

    七點開門迎客,從街頭到街尾都是金福滷味香,勾得你腹中饞蟲大動,口舌叫囂。尋尋覓覓一等一天,排長龍為等一隻極品滷水鵝。

    溫玉才進門,放下行禮挽起袖子便進店幫手。街坊鄰里叔叔伯伯都還認得出她,一面吃滷味分點心,一面熱絡親切同她攀談。

    賣小吃的閩南人說:「是穗穗呀?幾年不見,又水又靚啦!要不要叔叔給你保媒?你哥哥『改革』英俊又勤快…………」

    他老婆卻是四川女人,聽說從阿壩州四姑娘山下小鎮來,羌族姑娘好火辣,一拍他頭,瞪大眼,「誰要你管,人家穗穗在對岸還差沒有好男人?誰稀罕『改革』,只有空殼,錢少少麻煩多多。」凶巴巴但韻味十足。

    溫玉只是笑,招呼他們加茶加水,結賬換碗碟,忙忙碌碌沒時間玩笑。

    春山也來幫忙,大圓桌從二樓搬到棚外,為晚來客加座。

    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關門歇業,溫玉為外婆揉著腰,同她細細說尤美賢與福仔近況,自然,她隱去最重要關節。

    外婆握著她的手歎息,「你阿媽要走時我是不同意的,他們有錢,一貫看不起大6人,但聽你說這些年阿妹過得好,我才能安安穩穩睡個覺。不過怎麼只你一個人來,壞人那麼多,阿妹也放心?」

    溫玉道:「我來過年呀,總不能阿媽阿弟都回外婆家,大太要說嘴的。啊——我給外婆帶了禮物,今天忙得頭暈,差一點連這個都忘記。」

    「回來就回來,帶禮物幹什麼。」

    溫玉很是周到,大大小小每一個人都有禮。

    親愛的春山收到一台遙控汽車,高興的熱淚盈眶,誇張得「穗穗!穗穗!」大聲喊。

    你看,孩子們的快樂就是如此簡單直接。有時物質催生**,對比紅港,溫玉更中意西江。

    但這個假期注定不平靜。

    當春山這個傻孩子在兩棟樓之間狹窄走道內,同鎮上有名的「二流子」談完話,懷揣寶物,緊張到渾身發抖地走過建設路,才經過店門就被溫玉抓住,三兩句恐嚇就把這個一根筋小同志嚇得坦白從寬。

    一小包白粉裡三層外三層包好,藏在皮帶與肚皮之間。

    溫玉驚詫,壓低聲責罵他,「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一搞『嚴打』,你沒罪也被抓去槍斃!德叔德嬸三十幾歲才得你一根獨苗,你要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春山被槍斃重刑嚇蒙,手臂遮住眼睛,居然嗚嗚地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是大佬叫我去…………」

    溫玉恨鐵不成鋼,「大佬是誰?他叫你去死你去不去?還哭!還哭就把你關黑屋!」

    春山癟著嘴不哭了,哽咽道:「阿爸不讓說,大佬的事情一個字也不許說。」

    溫玉瞇起眼,威脅,「連我也不可以講?」

    「穗穗——」我可憐的春山,真是撞壞了腦子,居然喜歡溫玉這個母夜叉。

    八六版《射鵰英雄傳》在南方台持續熱播,每天晚上八點三十分開始,全國犯罪率都降低十個點,罪犯們相約手牽手,坐在家中看郭靖黃蓉談戀愛。

    溫玉拿著她號令天下的打狗棒——一根刷綠漆長木棍,帶著手下小跟班,偷偷溜進德叔家堆滿雜物的地下室。

    誰也猜不到她會在一堆沾灰的舊物中找到曾經的記憶。

    丟棄或是拾起?

    破題須得人生終極奧義。

    眼前一張彈簧床,一座山一樣的男人,一條極不合身的卡其布褲子,赤裸的上半身纏滿繃帶,隱隱有血漬滲出,點綴灰撲撲一間屋。

    房頂三十瓦小燈泡下,他正憑借一根軟管一隻可樂瓶渡他的癮。等他抬頭,眼神空乏,無焦距,海洛因催使下美夢蹁躚,他當自己又做好夢,傻笑著同她招手,「伊莎貝拉,你又來了——」

    要如何說服自己,眼前這灘爛泥,這堆垃圾,是曾經騎著摩托車載她飛過海岸的6顯。

    溫玉握緊拳頭,與他面對面,眼對眼,數著時鐘分分秒秒,如宿敵相見,殺氣騰騰。

    週遭氛圍低氣壓,只有春山無辜,既怕溫玉看得瞎眼,一衝動上去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更怕阿爸知道,將他吊起來拿皮帶沾鹽水抽,想想都痛。

    溫玉站得累了,索性搬一隻板凳,坐在他床前,等他醒。

    若這地方,必須將愛傷害抹殺內心的色彩。讓我就此,消失這晚風雨內,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

    無痛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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