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寧靜一刻 文 / 兜兜麼
溫玉在醫院住滿一周,等待傷口重新長合。
期間6顯並未閒到日日來陪床,他大約遇到不大不小麻煩,每每擰住眉頭,站窗前一根接一根搏命一樣抽煙,任護士念過一萬遍也不知改。依然我行我素,囂張跋扈,一張英俊閻王臉,護士長也害怕,怕說多說錯,他會突然發瘋,後腰上抽出西瓜刀來見人就砍。
實質上他的社團事業蒸蒸日上,但發展太平順太快速,一路鴻運當頭,吉星高照,反而讓人發虛、後怕。秦子山龜縮不出,秦四爺修心養老,只顧釣魚喝茶閒聊下棋,遮遮掩掩一副收山架勢。他拿下振和又兼管龍興,平步青雲,風頭正勁,出門一幫擦鞋仔拍馬奉承,月月入賬千萬,「大金牛」身後追著跑,翻來覆去查賬,也找不出一間拖賬賒賬商舖,真正一本萬利日進斗金。
女人、財富、權勢滾滾而來,上帝突然間賜福人間,帶來的不是欣喜若狂享樂人生,而是內心深切的恐懼。未來如何無人知,身後一隻手推著他向前。6顯似乎落進一張網,千頭萬緒卻毫無頭緒,走不出看不透,步步陷阱,步步驚心。
某一天他逆著光背對小安山,忽而滿心疑問,同她說:「溫玉,如果有一日我突然人間蒸發,你記得去佛前供我三炷香,免得我失憶,做孤魂野鬼滿城飄。」
低頭細語間,背景散亂昏暗,斜陽的光為他頎長身軀鑲一道金色邊框,低垂的面孔卻掩藏在晚霞陰影中,掩蓋住叱吒風雲名聲響亮的大d哥,於這短短一瞬間的彷徨無措。
誰能不惜命?又不是刀槍不入金剛神佛,手持連環虎牙刀,一路遇神殺神遇鬼殺鬼。是人,敬天地鬼神,總有害怕顫慄的一刻。
溫玉側過臉,手中的蘋果削到半路,紅白鑲嵌,她回望他的影,些許恍惚,「6生,你信命嗎?」
6顯卻在默念,「出來混,總有一日要還。」
溫玉略略低頭,淺淺微笑,輕聲說:「雖然你這個人又自大又粗魯,對我,好事壞事都做過,但我從未咒你死。阿婆說,人生路,一步佳一步艱,好好醜丑,活下去才有希望。6生,你並不是這樣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人。」
一陣低低的笑,他又回復放蕩不羈模樣,走近來,鞋也不脫就上床,震得小小病床吱吱呀呀要散架。一雙長腿高架欄杆,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躺她身旁,霸道地佔去大半張床。
他面朝上,望著沾灰的天花板。
「嘁——神經病!我還要做全港首富,住半山別墅,睡遍電影明星,啊——還有不屈不撓牙尖嘴利溫小姐,我們還沒來得及上床談心,我怎麼有膽去死?」
他轉過身,攬住她細軟腰肢,就此將她儲藏在懷中,細細體會。不多久入睡,難得片刻安寧。
溫玉趁這斜陽餘輝,凝望眼前由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臉孔,忍不住伸手撫平他夢中深鎖的眉心,淒惘的景色裡,油然生出一股相依為命的錯覺。
或許6顯這樣的男人,任誰遇到,都是生命中一場翻天覆地災難,不經意間的溫柔,足夠顛覆你的安穩人生。
然而夕陽總被黑暗吞沒,夜幕不早不晚,合上雙眼時抵達。
6顯深夜離開,再沒有出現過。
溫玉整理行裝,若無其事地回到溫家。
每一個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或驚詫或恐懼,但都比不過尤美賢特殊,三太對溫玉的嫉妒與厭惡終於達到頂峰。她目睹一個比自己從前更精緻更精明的女兒,看她高昂頭顱,無時無刻不在嘲笑譏諷著自己的過去與將來,愚蠢與狼狽。
尤美賢一腔怨憤,該去恨誰?恨她自己?神經病,她已經慘成這樣,還要折磨自己?想來想去只好恨溫玉,誰叫她總是比人命好,驕傲自負,冷血無情。總而言之,從髮梢到腳底,溫玉沒有哪一點不可恨。
溫玉是尤美賢一生最大的失敗。
尤美賢倚住門,想罵人又後怕,瘟神背後還有瘟神,她惹不起,只剩眼神怨憤,乾巴巴道一聲,「溫小姐貴人事忙,還有空回來?」
溫玉回敬,「我再忙也要回來看住三太,免得你突然間消失,要報警都沒人肯去樓下撥一通電話。」
尤美賢裝腔作勢警告威脅,「你最好閉緊嘴!不然大不了抱在一起死!」
溫玉勾唇,回視她,「我也勸三太見好就收,凡事過火,最後一定引火燒身。」
「彼此彼此。」
有心情化妝試衣,去陪伴謊話連篇的鬼佬,三尺床墊上翻雲覆雨採陰補陽,卻沒時間出門找一找了無音訊的親生仔。
當然,她躺在床上享受睽違多年的蹂躪、撞擊,承受洋人十八厘米長生*殖*器一桿進洞,持續超過三十七分鐘馬達一樣連續,干到她喉嚨失聲,情水流盡,爽得就要死在床上。你說她怎麼捨得錯過這一分一秒纏綿?
是誰歌頌母性偉大,甘於奉獻犧牲?找出來連抽三十耳光,沒遠見,居然把人間第一奇女子尤美賢漏掉,該死!
二十天過去,溫家人都得失憶症,反正窮成這樣,也不在乎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少一個閒人多一分賭資,溫廣海反而輕鬆。
只有溫玉堅持,日日上街去尋人,一幫老友連同段家豪也來幫忙,印刷幾百份尋人啟事,市中心人流匯聚處散發。
七月八日,受英倫銀行旗下國際商業信貸銀行之當地分行停業影響,港府下令國際商業信貸銀行停業,新聞剛剛落地,便在六百萬人口間掀起軒然大波。
七月十七日,遊行的人群穿過蓮花街,七八百人成群結隊,組織井然,男男女女穿黃衫,戴口罩,隨領隊放出聲高喊口號,要政府負責,銀行還債,吐出普通市民血汗錢養老錢。
溫玉手上還有一疊尋人啟事未發完,迎面而來浩浩蕩蕩抗議人潮已吸走滿街眼球,前有警車開路,後有媒體追堵,顯然今夜總督府外石楠花要被吵到枯萎,半山小樓通宵難眠。
段家豪行動積極,作為急於表現的小學生,他要一馬當先,竄上前將溫玉帶出推推擠擠人群,抹一把額頭,似乎是從大殺陣中解救柔弱女主角,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真是好辛苦好危險,「你有沒有事?」
溫玉無言以對。
幸好蔡靜怡挽住袁珊妮從街角趕來,驚呼,「敲鑼打鼓,拍手唱歌,好熱鬧!隊伍裡還有零食和t恤發,我們剛剛領過一套,印尼水果片好好吃——」又不是窮凶極惡,貧困潦倒,但青少年一個個幼稚得可怕,食物好端端放在貨架上兜售無聊無趣,一旦與新鮮事扯上關係,立刻身價倍增。
湯佳怡與王敏儀也聚攏,靠在一起討論,「遊行好好玩,隊尾有band放音樂,一群人扭腰擺臀,像做課間運動。」
王敏儀抓住溫玉,「我們也去好不好?隊伍中間發傳單更高效!還有還有,你猜我看見什麼?隊尾有新聞台、亞洲台扛住攝像機跟拍採訪,oh!mygod!我的煙熏妝我的新洋裝終於有機會上鏡!」
蔡靜怡不屑回頂,「你乾脆去選健美小姐,脫光光走來走去任人挑。」
王敏儀不服輸,「你以為我不敢?我參選,一定是第一,歷屆最靚最端莊。全世界一千九百九十九家經紀公司排隊要簽我————」
她的閃亮星途還未描繪完成,蔡靜怡已拖住溫玉鑽進人潮中,湯佳怡與袁珊妮隨即跟上,最終只剩王敏儀同段家豪互相嫌棄。
段家豪嫌王敏儀庸俗,王敏儀煩段家豪愚笨。
哦,嶄新版本的傲慢與偏見。
都是湯佳怡講大話,隊伍裡哪裡有band?只有皮衣男不怕熱,扛一隻體型巨大的收音機在肩上,音量調到最大,高聲唱《皇后大道東》,多少分分合合緣起緣滅。
英女王的硬幣頭像青春不改,**康莊大道即將鋪開,往東還是往西?向『左』還是向『右』?
人心惶惶惴惴不安,有人舉家移民,有人留守觀望,還有許多人忙著低頭撈金,隨便是『人民』還是『女王』,『大棉胎』(5oo面值鈔票)與『大金牛』(1ooo面值鈔票)才最重要。
這一代年輕人大多愛走極端,不是『極左』就是『極右』。溫玉身邊就有一位,穿著時髦卻帶綠軍帽,抗議政府與銀行的遊行中為民眾的未來高喊,「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本港,只有**才能救股市!偉大的革命萬歲!」
對面立刻有清清瘦瘦眼睛男站出來對吼,「我們不要共產!我們不要均分!自由與民主不可戰勝!」
你一句我一句,誰汗管經融秩序?攝影師的鏡頭左轉右轉,腦子都被繞暈。
王敏儀抓緊機會,飛奔到攝影機鏡頭前,撩一撩長髮,理一理裙邊,轉一個身再轉一個身,鏡頭始終無法避開這位自信滿滿的神秘女士。
記者跟上來採訪,她便霸住個麥克風演講造夢。湯佳怡湊過來,對著鏡頭揮手,「les1ie,你等我哦,等我變瘦變美就去找你——」
話筒被袁珊妮搶過去,「爹地……我們可不可不去加拿大?溫哥華冷得像北極…………」
蔡靜怡在一旁罵,「神經病,吵得我頭都要爆炸!」
段家豪問溫玉:「你喜喜歡流行樂?」
可憐麥克風被袁珊妮送到溫玉面前,她也參與活動,多多少少講兩句,「我在找我弟弟
——」
女記者猛虎撲食,終於搶回麥克風。
王敏儀興奮得尖叫,「神啊,主啊,我終於上電視了!」
蔡靜怡嗤之以鼻,「還嫌不夠丟臉,以後去哪都不帶你。」
往來人群間,溫玉踮起腳往後看,遠遠望見6顯,依然是叼住根香煙,勾住個『波神』,隔著無數起起伏伏黑色頭顱,望住她,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