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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1病房對峙 文 / 兜兜麼

    6顯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以大篇章浮華字句描述相思之苦,而是道歉,「對不起,我把你老豆打得斷骨,叫白車接走。」平鋪直敘,沒半點誠意。

    然而大病未癒,高燒未退,溫玉尚在半夢半醒之間,他便急著發聲,開誠佈公提出,「你不必再回去,我為你在洛陽道置一間屋,你安安心心住,以後都歸我養。」

    一句「我養你」比「我愛你」多三分真摯,少三分浮華,溫玉怔忡,不禁也對他側目,訝異道:「你養我?當作情人還是女兒養?」

    6顯揚眉,煩惱她的不識抬舉,「有區別?」

    「當然有區別,當情人養?你我之間談不上情更談不上愛,我不會發神經賤賣我自己同你做桃色交易。至於女兒……那只能證明大d哥是十足十心理變態,喜歡圈養幼女滿足不可告人**。」手肘彎曲,她以手臂力量撐起上半身,寬大的病號服鬆鬆散散掛在肩上,多多少少露出手腕肩頸淤痕,可借此污蔑他純潔樸實願景。

    他挽著袖子從這扇門走出去,她帶著傷哭著喊救命,「變態」兩個字就可順理成章寇在他頭上,護士醫生還要指指點點,哇塞,鐵證如山。你看,污蔑一個人就是這樣簡單,連直接證據都不必要。人人都可以是正義使者,憑一句話、一瞬間直覺,就能判定你的罪。

    但6顯是誰?囂張肆意到極點,既然溫玉點破,他也不計劃隱藏躲閃。堂而皇之開口說:「你跟著我,住大屋穿靚衫,鈔票多得當紙燒。喜歡讀書就讀到三十歲,不想工作就天天買珠寶打麻將,一個月十萬家用夠不夠?我活一日,供你一日。」

    打火機叮咚一閃,他在病人床前抽起煙,絲毫沒有公德心。

    但他微微顫抖的嘴唇,短促紊亂呼吸,洩漏他心中掩飾不住的緊張焦灼,裝作不經意掠過她一眼,仍是驕傲到死放蕩到死的氣魄。

    溫玉進而領會,為什麼溫敏說,她終有一日要後悔,為什麼溫敏與戚美珍都為這樣一個不可靠不安定的男人飛蛾撲火般前赴後繼——他偶然間的溫柔,是零點一克海洛因,尚未察覺已上癮。

    可惜溫玉是溫玉。

    「我搬去跟你住,然後呢?夜夜等你帶一身香水與口紅從不知名夜總會醉醺醺回來,還是被人砍得血肉模糊叫我去警察局認屍?每月十萬花銷,你能給到幾時?真養我到老?你當我三歲小孩一樣好騙嗎,6生…………」她體溫過高,溫柔側臉被火焰熏得緋紅,低下頭便是莫名嬌羞。

    但她橫衝直撞,不知何為見好就收,要得寸進尺,繼續說:「6生,你能否回答我,你對我的興趣能持續到幾時?是三個月還是三年?最開始難捨難分,到最後兩看相厭,恨不能你死我活。以你性格,還能心甘情願花錢養我?我看幾率是零。最可怕是,我已經習慣了伸手乞討,貪錢懶惰,要分手簡直要命,玩一出以死相逼,大庭廣眾抱住你褲管,地板上嚎哭,求求你6生,千萬不要丟下我。或者聰明一些些,想辦法同誰誰誰借一個種,拿診斷書,摀住肚子,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經濟依賴摧毀精神獨立,6生,你認為我會放任自己,淪落到那種地步?我的自尊不允許我犯錯。」

    獨立病房,6顯的煙足夠裝滿一間屋,走廊上護士姑娘經過,包青天一樣黑的臉,探進來維護正義,「先生,病房裡不許抽煙。」

    6顯掐滅了燃到一半的香煙,等護士走開,再點燃一根。這個檔口他急需尼古丁平復起伏波動心弦,看著她盈盈透亮眼眸,恨得牙癢癢——溫玉才是無敵變態女金剛,十六歲老姑婆,她平平和和波瀾不驚中揭露真相,言語犀利,一擊即中,讓人一口血憋在胸口,氣虛氣悶,卻無處反駁。

    薄薄兩片唇,含住一支雪白香煙,他瞇著眼,忍著怒說:「你老豆應該把你打成白癡仔。」

    溫玉沒心沒肺地笑,轉開話題,問他,「我爹地還好?」

    6顯只顧吞雲吐霧,抽空應聲,「你老豆太不經打,不過是一腳踢在他大腿上,就聽見斷骨聲,一家廢物,只有大太有膽站出來跟我說話。你以為你回去,他們還會扮大肚放過你?三歲小孩都不信啊,伊莎貝拉——」原諒他小肚雞腸,伺機反駁,實在是溫玉太可恨。

    「你不懂的,那是我的戰場,命好命歹,全靠自己。輸一場就上演告別式?這不是我性格,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回去。更何況大名鼎鼎的龍興大d哥罩住我,誰敢找我麻煩?」她渾身都痛,如針扎如刀割,面上卻仍保持著無懈可擊笑容,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全副武裝矯情做作為的是什麼,「我應當多謝你,6生,謝你肯來。」

    6顯握住她的手,送到嘴邊,不輕不重咬上一口,留兩排整齊齒印,「至多等到年尾。溫玉,你的命運,不是你三兩句話就能決定。」低沉沉,字字警告。

    「等你搞定你幫會叔叔伯伯,做到話事人再說。不然夜裡睡不安,一睜眼被人綁到公海。」

    溫玉祈求上天,在他動手之前,已經有更心儀對像出現,轉移目標。

    6顯笑,「叫我做話事人?你好大野心。」

    溫玉反問,「你不想?」

    6顯道:「我更想叼你——」

    她忍不住要扇他一耳光,打到他神經錯亂街上裸*奔。

    過多久,房間裡靜得出奇,6顯一根接一根抽煙,無聊無趣,又不肯走。

    兩兩相看實在尷尬,溫玉先發問:「我好奇,你怎麼會突然從天而降力挽狂瀾?」

    「我叫阿光盯住你,免得你闖禍無人管。」瞪她,以壯氣勢,「你被打,我聽到消息就趕來。那位哭個沒完的平胸高妹是你胞姐?她真把我當色魔,多說一句話都要嚇死。」6顯摩挲著她手背上凹凸痕跡,近乎透明的皮膚之下淡青色脈絡徐徐暈開,猶如一滴墨落於白紙,劃開再劃開,四散延展。

    頓一頓,他感慨,「幸好你不同,你個波夠水準,供我揉多點,葉子楣都比不過你啦。」

    還說不是色魔,三句話而已,又開始性*騷擾。

    溫玉肯定他的所作所為,「不必謙虛,你當得起『色魔』稱號。」

    6顯歪嘴笑,緩緩舒一口氣,淺藍色煙霧暈滿前塵,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你肯長醜一點,蠢一點,『聽話』一點,我也做不成『色魔』,所以啊,溫小姐,你才是幕後大佬。」

    「原來如此,算我多話,如果6生可以明一點,尊重一點,禮貌一點,我也不至於與『色魔』牽扯不清。社會對女人要求嚴苛,要敬小慎微守住婚前貞潔,又要風情萬種留住婚後丈夫,6生,你所作所為已嚴重影響我日後出清價格,我應當向你索賠,名譽損傷,間接價款,你等我律師函…………」

    6顯摁滅了煙,翻折揉搓著一隻柔軟細膩的手,當作新鮮玩具,不捨得放手,「鬼五馬六(狡猾精怪),牙尖嘴利,也只夠膽在我面前囂張。」

    「我哪裡敢,我無名無姓,喝一缸伏特加也不敢得罪大d哥。」

    「又在明褒暗貶,當我白癡。」

    「不跟你爭。」溫玉反手將散亂長髮撥到一旁,舒展身體,側躺在乾燥柔軟薄被下,身體的疼痛未減,氣息不穩,「無論如何,多得有你。」

    她清澈眼眸,如溪水如晚風,靜靜將他包裹。

    輕而淺,癡癡,溫柔相待。

    他不能習慣,也讀不懂這一刻被徐徐吹開心境,匆匆轉開視線,去看病房內四面白森森慘兮兮牆壁,有人用歪歪扭扭字跡寫『死大6妹,放開偉仔』,『明早我就康復』,或是『幾時我才嫁得出去,為何沒有男人愛我』。原來一間病房也有許多故事,有的已結束,有的尚未講完,而這裡還有一個,才剛剛開始。

    咳嗽一聲,以掩蓋乾枯的沉默,感謝上帝,他終於想到一個不令人尷尬窘迫話題,只是蠢到家,他問她,「吃飯嗎?叫不叫飲料?」下午三點,6生也學洋派,要喝下午茶?原諒他腦筋停滯,思維退化,曲線變直線,學術化稱呼似乎應當叫返祖返古。

    又說:「想吃什麼?魚翅鮑魚,海參燕窩?叫武大海送。」我的天,一蠢再蠢,這個時候塗抹一身暴發戶氣質,庸俗到底,真是無可救藥。

    溫玉好不容易憋住笑,被單底下藏了許久才說:「我只想要一碗魚片粥,最好帶一本英書來。」

    「帶病讀書?好學生都像你一樣刻苦?」

    「渾身都痛,我需要一本書轉移注意。」

    6顯不解,「我給你一支煙,抽煙多簡便。」

    溫玉道:「我喜歡香煙,但並不依賴,我不想十幾歲就變成女煙鬼。」

    6顯無奈,他對她除武力強迫外,找不出其他有效辦法。

    武大海大約是途徑舊書店,隨手撈一本破舊英書,封面上戴禮帽的老男人高瘦謙和,標題寫《林肯演講詞節選》。

    溫玉皺著眉,忍住痛,奇怪的堅持。因嘴角帶傷,她便對書默念,反覆背誦。

    「itratherfortoherededicatedthegreattaskremainingbeforeus-thatfromthesehonoreddeadtakeincreaseddevotionthatcauseforwhichtheygavethe1astfu11measuredevotion-thatherehigh1yreso1vethatthesedeadsha11nothavediedvain-thatthisnation,undergod,sha11haveanewbirthfreedom-andthatgovernmentthepeop1e,thepeop1e,forthepeop1e,sha11notperishfromtheearth.」

    於6顯而言,他聽不懂也看不懂,但他在溫玉低頭注目的剎那,他窺見悄然而生的隱忍的力量,掀起時光彷彿,令他恍然間遇見十三歲的自己,一個黑瘦的三寸丁,站在窗前窺伺對面天台,愛美德小學三年一班,中老師正在黑板上教複雜繁體字,而他拿一根棍,沙土中一筆一劃笨拙跟隨;又或是十七歲跟住豹哥販毒走私,做「腳」,被差佬追得跳海,丟掉三百萬「美金」(注),人人都勸他,不如跳海死透透,爬上岸被豹哥抓住,比死更可怕,但他不信命,不認命,三瓶酒壯膽去求秦四爺,從此命都賣給他。

    他與她原來是同一類人,即便被命運碾壓踐踏,卻從未肯老老實實低頭認命。

    他與她心中,都銘刻「不服輸」三個字。

    註:「腳」販毒的運送人員。

    「美金」高純度海洛因。

    以上來自電影《門徒》中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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