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第四夜(下) 文 / 兜兜麼
街燈將夜色燒融成斜陽晚暮,流浪藝人的小提琴演奏一曲分分合合短暫愛情,並沒有那麼多王子公主壯麗相遇,有的是昨夜酒吧撞破耳膜的音樂與麻醉神經的酒精,碰一碰手指,一發不可收拾。
藉著隔壁窗斑斕餘輝,飄帶一樣細長的巷道裡他走來,只看得清頎長身軀,寬闊肩膀,一肩撐起身後沉悶漆黑的天幕。
英挺桀驁的臉孔藏在陰影中,由遠及近的星火光亮是一根闃然燃燒的香煙,是鬼魅的左眼,鬼氣森森。
漸漸從微光中看清他的眼,氳滿笑意,伸手,長臂一撈,將溫玉撈到懷裡,瘦削背脊緊貼著他滾燙胸膛。低頭貼在她耳後,緊緊。每說一個字,嘴唇都吻過她敏感的耳廓,遠遠近近,點點滴滴,令體溫燒紅她半片面頰。
「你一句話,我立刻來。寶貝開不開心?」
只差吻住她紅到滴血的嘴唇。
溫玉掙扎,他手臂向內輕輕一收,她便成困獸,動彈不得。
只是6顯並不與她多鬧,弓著背彎著腰,將就她的身高,指了指前邊兩個已石化的古惑仔,說:「寶貝,你說怎麼辦?砍左手還是砍右手?」
「八點多了,我得盡快回家。」
「好,速戰速決。」
6顯扔開煙,側過臉長長吐一口灰藍色薄霧,一對傻眼古惑仔正準備要逃,但他更快,跨步出拳,快到你看不清揮拳動作,人已經倒地,腦殼跟水泥牆碰撞,重重一聲悶響,躺倒後再也爬不起來。另一個已經腿軟,求饒的話卡在喉嚨裡發不出聲,6顯往他膝蓋上猛地一踹,連跪下磕頭都做不到,逕直面朝地,鼻樑砸在髒兮兮地面上,血流出來,摻雜著泥灰,黏黏糊糊一團,噁心。
可這還不算完,6顯抬腳踩上去,鞋底碾壓著對方髒兮兮糊滿血的臉,「這次算你行大運,只廢你一隻手。」
抓住手臂往後一反一卸,卡嚓一聲骨頭脆響,隨即宣告完成,連哭都不給機會。
「沒有下次。」
他大發慈悲,那人還得心甘情願謝他大度,反覆說下次不敢,再也不敢。
幾個小太妹早嚇哭,哆哆嗦嗦抱成一團,看6顯像看惡鬼,滿是恐懼。
「滾。」
被折騰得半死的人如蒙大赦,攙的攙,扶的扶,老弱殘兵一溜煙跑得沒影。
穿堂風沒頭沒腦衝過來,掀起裙角,露出圓潤白皙的膝蓋,路燈下唱她的青春,溢滿無處不在的美好。
6顯轉過身來教訓溫玉,「給我。」
「什麼?」
「你手裡抓著什麼別以為我沒看見。」像個老家長。
迫於壓力,溫玉攤開手心,裡頭一片鋒利的玻璃碎塊被攥出了汗,濕濕黏黏握不緊。被6顯遠遠扔開,無奈地望著她說:「明明怕成這個樣子,還要逞強。管不了就別管,一不小心把自己搭進去,不划算。」
溫玉心中說不出的著急,急切地想要離開他,遠遠躲開這個極度危險的男人,守住她沉悶乏味卻平靜安然的人生。
「多謝你見義勇為,但是我們真的該回家了。」回頭看嚇蒙了的湯佳宜,抓緊了她的手說,「佳宜,你爹地通常派車在街口等,再不出現司機肯定急得報警。」
「噢…………是…………」湯佳宜這才回過神,偷偷看一眼6顯,一秒鐘碰面也被熏得面紅——他比電影畫報裡的男明星更迷人。「那…………那走吧…………」
6顯卻叫住她,「等等。」看的是湯佳宜,看得小姑娘面紅心跳,「小胖妹,你這位翻臉不認人的漂亮女同學叫什麼名字?能不能告訴救命恩人。」
真不要臉,拿一點破事嚇唬小姑娘。
湯佳宜吃驚,為難地看著溫玉,遲疑著不敢回答。
溫玉仰起臉,擰著眉瞪他,「我叫溫玉,請問滿意了沒有?」
6顯繼續問:「哪個溫,哪個玉,沒念過書,不曉得,認不清。」
溫玉道:「溫暖的溫,碧玉的玉。」
6顯攤手,「怎麼寫?」粗糙寬大的手掌遞到她眼前,「不介意寫我手上吧?溫玉。」
娟秀的兩撇眉皺得更深,溫玉低頭,一手捏他中指,將他手掌更湊近些,一根纖長滑膩的食指,指甲修得圓圓好比海貝,一筆一劃在他手心中划動,似乎有人隔著一層紗,若有似乎撩動著他的心,風輕輕,夜微瀾,心癢難耐。
一時間,不知誰將二樓燈光都打開,昏黃的光透過窗披掛在她肩上,融融一層溫暖紗霧。
她耳邊一束髮落下,飄蕩在春光瀰漫的夜裡。
呵——那一垂首的溫柔。
她說了什麼,似乎是這兩個字都簡單,你不可能不會,完完全全故意找茬。
拉著湯佳宜故意喊:「謝謝叔叔,叔叔拜拜。」他才回過神,掌心合攏,似乎是緊緊抓住了「溫玉」兩個字,又或是「溫玉」這個人。
戚美珍看夠了,聽夠了,在武大海欲言又止的神色中,關上窗,顧她自己的事業去了。
溫玉跑出暗巷,心口亂跳,默然裝作若無其事模樣,慢慢往巴士站走。
湯佳宜問:「伊莎貝拉,你怎麼會認識那種人?」
溫玉替她理了理亂糟糟的頭髮,說:「我不認識他,他閒得無聊才出現。好了,回家吧,週末愉快。」
提步往前,耳邊似乎還殘留著他唇上餘溫,滾燙灼人,同他的人一樣,氣勢洶洶,不問緣由。她需要時間平靜,這個莫名其妙卻算得上驚心動魄的夜晚。
小巴一輛接一輛的來,她還在抬頭看巴士路線,突然身邊一人發聲,「你家那輛黑色奔馳車呢?不來接你?」
他站在一旁,裝成不小小心路過,不小心搭話。
她等的巴士馬上入站,正打右燈,緩慢行進,「你不是很神通嗎,不如找小弟去查,再列一張單據寫滿我生平事跡。」
6顯說:「沒禮貌,你就這麼對待救命恩人。不是我,你還要跟那個衰仔拚命?抓個玻璃片做什麼?預備殺人?」
「他敢撕我衣服,我就敢割他喉嚨。到時候我算正當防衛,我才十六歲,一遇事嚇得亂掙扎,一不小心就傷到歹徒,有什麼辦法。」一席話,驚得身邊男同學躲開五步遠。巴士站的人群已經開始向前流動,溫玉排著隊,6顯也站她身邊,但並不上車,只默默看著她走遠。
溫玉找到靠窗位置落座,車下廣告牌緩慢蠕動,從高露潔牙膏撤換成速食麵,背景燈一時間亮得驚人,照亮他挺拔修長的身體,如一棵樹,枝繁葉茂蓬勃生長,每一片葉都蓄滿生機與力量。
他站在車窗邊,對著她一陣壞笑。
說不出的道不明的意味。
乘客66續續上車,司機關門,腳踩離合,預備起步。
6顯依舊站在理她五步遠的距離,緊緊盯著她,盯到她面紅,偏過頭去讀廣告牌上宣傳詞
這個時刻,滿地星光,霓虹閃耀的夜晚,一切還未曾開始,一切還有得選擇,如果他不上車,如果巴士不肯停,如果再沒有一個座位留給他,如果的如果,無數的可能。
他在巴士即將駛離站牌的那一刻,突然間邁步上前,狠拍車門,被司機抱怨也一樣好脾氣地笑一笑,上車坐在她身後位置。
靠著窗,在夜風中,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纖瘦美好背影。
路上,光與影一分一秒變幻不同。
闌珊燈火一個接一個閃過,有時是紅,照在她側臉上,將白玉一樣的皮膚染上一捧浮動的羞赧,有時是藍,為她眼底抹一層夜的璀璨。
電台主持在廣播裡懷舊,沙啞迷人聲線談舊愛新歡,人生百態。
徐徐,有音樂緩緩流淌。
黃耀明唱絲絲縷縷斷斷續續都市情緣,多少旖旎風光,多少寂寞心事。一字一句,似乎就唱在耳邊。
「看遍了冷冷清風,吹飄雪,漸厚。鞋踏破路濕透,再看遍遠遠青山吹飛絮,弱柳。曾獨醉病消瘦——」
誰是無可代替,誰為追夢浮生。
他在她身後點燃一支煙,任裊裊煙霧侵襲她後背。因他一見就是不要命的古惑仔氣質,滿車人也沒一個夠膽上來指責他車內吸煙。
幸好車窗大開,海風灌進車裡,吹散了酒後歌聲,「絲絲點點計算,偏偏相差太遠。兜兜轉轉化作段段塵緣,紛紛擾擾作嫁。**戀戀變掛,真真假假,悉悲歡恩怨原是詐。花色香皆看化。」
明明是短暫相聚,閱過即焚,嘗過就忘,怎麼還敢期望來日方長。
你只瘋這一夜,拋卻了想念。
她下車時,他仍在車上,交換了位置,大約心境也不同。
他隔著窗同她道晚安,「晚安,伊莎貝拉。」
她聽見了,卻更加疑惑,直到呆呆看著小巴回歸它既定軌道,遠遠離去。
適才發覺,夜這樣靜,這樣空曠,聽得見每一步腳步聲,孤單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