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章 女帝駕崩(1) 文 / 清若七
校場在東宮門之外。我足足行了三炷香的時辰才到。日頭尚未到蒼穹之頂。我微微歇了一口氣。舉目朝著人多的地方遠眺而去。
卻是尋遍了。也未瞧見陸景候一向醒目的身形。
我心裡空落落一片。苦著臉緩緩倚靠在了身後的宮牆之上。
「蘇蘇。」
我聽見是王喜的聲音。心中澎湃著一陣狂喜。轉面便欲問他。他卻是了然一笑。朝身後一方指道。「陸公子正在那處。陛下知道他心不在焉。也料到你定會來尋他。便暗中讓我過來接你。」
女帝一向都是料事如神。可有何時是料錯過了的。
「陛下……怎麼知道我其實並沒有死……」我垂下眼。「那日她分明也去淑玉宮了的。還有你。你後來送別陸景候時。也在說著我已死。讓陸景候好好念著……」
「你年紀小。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般。」他輕輕一笑。又是一歎。「哎呀。其實人活得久了。看的事情也都通透許多。往往這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也都是自己在一個人孤獨地唱著戲罷了。」
他話裡有些禪意。我聽不太懂。他卻是將我輕輕一帶。我轉過這一路的宮牆。入目果真是陸景候白衣墨發地立著。似在低語。又似在聆聽女帝所講。
我去時已經被女帝注意到。許久未見了。她也是瘦了不少。眉眼裡被歲月留下了細微的痕跡。她竟是朝我和善一笑。轉面又朝陸景候說了一句話。我未聽清。卻是見陸景候拱手一讓。往一邊退下了。
他臨走時朝我遙遙望來。我的心神魂魄都要被那一眼吸走。愣愣要邁步跟著他去。女帝卻是喚了我道。「朕讓他在別處候你。你過來。與朕說說話。」
我怔然抬眸去看她。她舉手投足裡遠遠隱去了昔日的帝王之氣。似一位最平凡不過的長輩在對晚輩諄諄教導之前。露出最平和的笑意來。「怎的。」
我依舊是忘不了。正是她害得我與陸景候分離許久。一時間躊躇不欲上前。她微微凜然。「朕在與你說話。為何不應。」
我慌了神。連忙迎上去。垂眉拱手。還是如以往身為女官時的態勢與她行禮道。「微臣見過陛下。」
她緩緩笑了一下。「也不怪朕平時對臣子那般嚴厲。便是你。也要朕嚇唬著才肯聽話。」
我心神一滯。並不敢吱聲。她揮袖了抬起手來。遠遠指向校場那方。「你的郡馬爺。給朕帶了不少兵馬來。朕令人點過。足足有五千。他這般傾力相付。果真是打算安生和你過一輩子了。」
我忙小聲應道。「陛下有所不知。微臣與他俱是有歸隱山林之志。如今天下太平。正是將從前兵馬獻給陛下。也好贖了從前起兵的罪孽。」
「哦。」她微微有些怔然。「說撤便撤。可不像他的性子。」
「鬥得久了也會累。恕微臣忤逆直言。」我低低道。「況他從來都是有許多牽絆。不能放手。故而一直及不上與陛下比肩的位置。他若是沒了我。或許不至於受那段苦。」
女帝自然知道我指的是陸景候戰敗被圈禁於宗人府。她雙眸有些迷離地看向遠方。「這便是朕。為何一直不忍殺你的緣故。」
「多謝陛下一直忍耐不殺之恩。」我心中一片坦然。「微臣一直想著。若能與他相守白頭。遠比他坐到那個冰冷的位置。以致我在他背後遠遠望著他來得好。」
「你說的對。」她輕聲一歎。「若朕當年也能這般通透。也不至於……」
我聽到她止了話頭。又是轉了其他言道。「朕這宮中的兩座大殿。都是在半月內被大火燒得乾淨。」女帝鳳目微瞇。朝我看來。表情裡倒未有過多神色。仿若在說著一件平生最是不相干的一件事情。「燒了也罷。朕也不能光靠著回憶再過日子了。」
我怔了一怔。卻聽她又道。「只是聽得行舒說。淑玉宮中有不少他珍藏的一批畫作。盡毀於火中。的確是有些可惜。」
「回陛下的話。」我垂眸道。「那些畫若果真是他所珍藏。定是在淮府裡好生放著。何必拿到這淑玉宮來。想必只是淮大人的執念。在這次火裡毀了。倒也不算什麼。」
他往後。總會有更多的畫。好好地裝裱在他書房裡。供他靜靜賞望。只是那畫中的人。也不必是我了。
「你這話倒有幾分為他脫解的意思。」她將面轉過去。從這城牆之上俯瞰而視。居高臨下望著遠處校場上正在操練的兵士。「朕今日才得知。你姐姐一行竟是被行舒逼得離開若仙齋了。」
我喉間一噎。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女帝語氣有些變化。似在責備淮寧臣。「白朮從朕登基前。便一直與朕交好。他行出如此錯事。朕不會輕饒他。」
「淮大人心急行事。況現下凡事都以干戈化玉帛為好事。陛下不必懲戒於淮大人。」我朝她深深一拜。「說起來。阿留殿下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殿下自身的福分。自然。也是少不得淮大人的功處的。」
「朕不願再另尋他人來愛。故而一直未有子嗣。」女帝低低一歎。眉目微垂。比起往日凌厲的面容多了許多女人家的楚楚。「阿力一直不見好。皇位後繼無人。幸而倒是有阿留那個聰明的孩子。朕來讓他繼承大統。旁邊有行舒支持。也不怕朝中那些大臣有別的異議。」
校場上那些兵士操練的吶喊一聲蓋過一聲。我暗暗知道。其實沒有什麼人是生來就那樣強大的。包括這君臨天下手握江山的女帝。無一不是靠著內心深處最堅定的執念。一步步地撐到地位的最高處。
她眉目裡顯出微不可察的疲態。言語緩緩。聲調蒼蒼。「朕當時只是為了那人。故而將他世代的江山坐到了如今。彼時。朕也不過是個不堪一擊的小姑娘。」她低低笑了笑。似在懷念當年歌舞昇平。有君常伴之歲月。「可是他走了。將我一人留在這世上遭受相思折磨。我便是拼盡餘生最後一絲氣力。也不得不牢牢握住這林家賜予下來的最後一寸皇位。」
我站在她身後默默聽著。念及平時。她身邊也沒有什麼宮婢能服侍得長久。偌大的皇宮。不論何地都是空空蕩蕩。似在用這寬廣的土地。悲憫地祭奠這上代林家王朝的最後一位威嚴帝王。
「朕累了……」她將頭輕輕垂下。猶如身在雲中霧裡。毫不介意將自己脆弱的姿態展現在我區區小輩之前。「朕替他守了這樣久。卻都不見他來入夢與我見一面……嗣墨……」我聽到有滴滴答答的聲音。不住從她垂下的面頰與地面之間傳來。她聲音縹緲恍若不似在人間。「我等你等到如今。為你服了許多的延壽丹藥。不過都是在等你……你當真、便如此狠麼。」
風起盈袖。漫天竟是飄起無數粉白的花瓣。隔著遠。從西邊御花園的方向乘風而來。在空中一直飛舞著。不曾落地。看得並不真切。我看得癡了。微微仰著頭。她也抬起面來。靜靜往空中望了許久。
「嗣墨。那時我們的熙王府裡。每到這個時節。也總是有滿林的碧桃花……」聽了她低低出聲笑意輕淺。卻又引出無限哀戚。似在吟唱一句曲子。「思君多年後。盼君游故夢……君卻不曾……」
我醉了魂魄。定定垂手立著來聽。冷不防身前的女帝退後一步。我慌了回神。卻是女帝瘦削的身形如一隻斷線的紙鳶。頹然地落了地。
我驚叫了喚了一聲陛下。身後十步遠的一隊侍衛被我驚動。皆是舉步上前來。我從未如此關心著女帝的情況。幾乎手足發涼要哭出來。
田侍衛長匆匆將女帝抱起。虔誠且尊敬地快步往女帝行宮走去。我急忙尾隨。田侍衛長回眸衝我溫柔一笑。「蘇大人。有我在便行了。陛下不會有事的。」他朝另外一處抬眸看去。緩緩道。「大人您看。有個能愛著自己的人等你。是三生有幸的事情呢。」
他還是遵著以前的稱呼。我心中微微一暖。順著他視線看去。陸景候耳後一縷青絲被微風拂至了身前。膚白勝雪。墨發素衣。猶如行在蓬萊雲端。
我定定站著原地。癡癡與他望著。一時挪不開腳步。他面色溫柔沉醉。舉步朝我行了來。
「阿雪。我們回家。」
我聽見時光裡生花宛轉的聲響。這世上。有許多人愛著自己不能愛的人。譬如田侍衛長對於女帝永遠得不到回報的愛。也有許多愛著自己永遠不會從那人得到青睞的人。可我恰恰是如此幸運。能在有生之年遇了他。讓他也能那樣巧地愛上了我。
任風雨頻顧。他也依然能在風中雨裡給我一方溫暖堅厚的懷抱。這樣的愛。才是真正的愛。不被年華侵蝕。不被歲月湮沒。待到白髮蒼蒼。他也依舊給我最眉目溫潤的期許。
我回握住他的掌心。那裡有細微的脈搏跳動聲。像是在這初初春日裡。花開荼蘼。樹葉茂密生長的聲音。
「二哥。你終於能長久地與我在一起了。」
他將我的面容細細描摹。用他能滴出水來的墨瞳幽波。「我們回木雪島。那裡正是個好去處。我不回溯州陸宅了。既是萬事已定。早早歸隱便是。」
「不若再於京中留上幾日。」我緩緩道。「或許。我們能等到阿留君臨天下的那一刻。」
「都依你。」他輕輕一笑。「以後何事都由你做主。只有一件。必須要聽為夫的。」
我望向他。「什麼事。」
他帶我往北宮門走去。微微傾身。附在我耳畔吐氣如蘭。「生多少孩子的事。」
我微微一怔。「怎麼說上這起上頭來了……我……」
「你將為夫唯一一個孩兒給了人。讓他去做皇帝。」他眉眼生情。「總該再給為夫另外一些補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