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縣 第二零八章(中) 文 / 舍人
第二零八章(中)
曲常林直到上車也沒說話,楊陸順察覺出了異樣,心裡也飛快地想對策。張初民見縣委書記縣長表情不一,似乎縣長要比書記顯得輕鬆,莫非剛才市委王書記接見時沒給書記好臉色?心下惴惴不安,勉強笑道:「曲書記,我們這就回希爾頓賓館?」
曲常林卻看向楊陸順:「你還有事要用車嗎?」
楊陸順說:「我沒其他事了,只等晚上財政局老米來陪喝酒呢。」
曲常林呵呵一笑:「初民,那就回賓館吧,老米是海量,等會陸順你得衝在前面啊,我是有心殺敵」說著哈哈大笑,語氣輕鬆不乏幽默。張初民見楊陸順笑得很開心,也就暗暗鬆了口氣,說:「曲書記太過謙了,你也是差不多一斤的量,我最記得你剛到開縣,那會我還是縣委辦副主任,歡迎宴上親眼見你喝了不下二十杯酒,楊縣長,我沒半點誇張,親眼所見!」
曲常林摸了摸整齊地背頭,臉上不乏得意:「初民,好漢不提當年勇,不過真急了,我也能豁出去,呵呵。」說著看了楊陸順一眼。
楊陸順從曲常林這看似隨意的一瞥中砸吧出不少滋味,感情老曲心裡是不服氣呢,當下說:「曲書記你有話叫我沖,就只管坐守中軍大帳,看我怎麼敬好米局長的酒。」見曲常林點頭,似乎還滿意,稍微轉下頭對張初民說:「我說出去你不許洩露,去年在南平,老米被我差點灌醉,我估計他晚上喝酒,是不敢跟我們團結如一人的開縣縣委縣政府叫板!」頓時車裡四人齊聲歡笑。
到了賓館,楊陸順跟著曲常林進了房間,張初民幫書記縣長的杯子裡倒了開水,看架勢領導們要商量事,就退了出去。
曲常林呷了口熱茶,見楊陸順有話要說,卻起身道:「我去方便方便,你先坐坐啊。」進了衛生間先在馬桶上坐著抽了根煙,琢磨著楊陸順該要說些什麼東西,最關鍵的,是該如何做到讓市委王書記滿意而又讓楊陸順別太得意,不然覺得我這個要退線的縣委書記好打發,看得出來楊陸順很在意要在開縣進行的舉措,想盡快出點成績取悅市委王書記,嘿嘿,你楊陸順要是真要縣委縣政府團結如一人,還得倚重我這個即將退線的老頭子。抽完一根又續上,最後洗了把熱水臉,用梳子仔細把染得烏黑的頭髮梳理熨帖,這才笑咪咪地出來。
見楊陸順穩坐客廳捧著真空杯喝茶,表情不溫不火,呵呵一笑說:「陸順,讓你久等了啊,人老了手腳就不利索。」坐下來還假模假樣地捶捶大腿:「你看,才坐了一會車,跑了趟招待所,我的腿又有點酸痛了。老嘍沒用嘍。」
楊陸順看著好笑,在市委王書記面前那腰板挺得比解放軍同志的還直,在縣裡大小場合從來不說有病,就怕被人當借口給提前下了,如今喊老喊痛的怕是故意擺困難,就微笑著說:「曲書記,我看你身體很健康,紅光滿面的說話中氣也足,偶爾腿酸腰麻的,也是正常現象,粗略一看,沒人會說你老的。」
曲常林一指楊陸順呵呵笑道:「哄我老頭子開心吶?陸順,你跟我大女婿宋笑凡一樣愛哄我高興。不過我也吃你們這一套,每次我喊老,我大閨女就說是自然現象,叫我平常對待,笑凡卻總是變著法說我看上去年輕,不顯老,都說老小老小,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樣,喜歡被人哄,這不你一哄,我心情大好。」
楊陸順靜靜聽完曲常林的話,沒接茬繼續發揮,轉了話題說:「曲書記,乘你心情大好,我還想佔點時間,說說剛才匯報的事。既然市委王書記很支持我們開縣縣委政府提出的幾項舉措,我想在細節上再跟你交流交流。」
曲常林暗道你口口聲聲縣委縣政府,想這麼容易拉我下水?故意一愣,說:「陸順,我看你的措施定得挺好,市裡也支持,你就放開手腳去搞,細節上我沒什麼問題,只管放開手腳搞,能在我任期內出成效最好,我也能體面退線嘛。」
楊陸順把椅子拖近點顯示親熱,半開玩笑地說:「老曲,我聽你這話要撂下不管還是怎的?我初來乍到沒你的全力支持,我怎麼放開手腳?就怕連書記會都難得通過嘛。」
楊陸順突如其來的一聲老曲,讓曲常林覺得不能再虛與委蛇,也半開玩笑地說:「陸順,信不過我還是咋的?我在市委王書記面前做了保證的,我敢胡弄你也不敢胡弄王書記是不。」也撅起屁股從公文包裡拿出材料說:「陸順,我知道四項主要措施開展起來比較困難,我不是尤奮鬥不在開縣了給他潑污水,你也是自己親眼見到了的,下面鄉鎮行局大手大腳已經好幾年了,你去下面走一圈能帶回幾萬的煙酒,事實擺在眼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還有,精簡編製、掛靠轉體,都是一動牽涉頗大的工作,陸順,說心裡話我也想開縣好,可下藥太猛,怕適得其反啊,我反正就要退線了的,也不怕得罪人了,就怕把開縣黨員幹部們的心搞亂了啊。」
楊陸順神情肅然地說:「曲書記,東西是我搞出來的,就由我去落實,只需盡快在書記會、常委會上通過,然後全用政府發文,我就不信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實在難度大,我直接去市委找王書記要尚方寶劍,還非按我的去搞不可。曲書記,你只要把握大方向,得罪人的事我來,我在南平一項農民減負就得罪鄉鎮所有的人了。」他說這話大義凜然,其實心裡很緊張,還真怕曲常林撂挑子。
曲常林心說真是拿年輕人沒辦法,以前尤奮鬥是這樣,楊陸順也是這樣,不過相比,楊陸順要可愛得多,至少還知道尊重縣委尊敬縣委書記,假意感動地伸手拍了拍楊陸順的胳膊,推心置腹地說:「陸順,你這樣說就是在打我曲常林的臉了,雖然措施是你主持制定的,可也是為了縣裡好,你還年輕,路還很長,我就不同了,而且我已經在市委王書記面前有保證,這個惡人我做了,我在開縣快兩屆的縣委書記,得罪的人多了去,也不在乎再多點。明天就開常委會,都用縣委縣政府聯合名義發文去搞,常委們集體分線負責監督落實。」
楊陸順這才長吁了口氣,有了縣委的挑頭,縣政府跟進落實也就名正言順得多,何況真正需要落實到實處的,是治安整頓、壓縮行政辦公開支、農民減負等方面,什麼機關縮編、掛靠轉體都是大噱頭,主要是分散轉移矛盾的,他在政府這麼多年,玩太極推手他不是不會,是不屑而已,真正要達到目的,還得來點小伎倆,哼哼,機關精簡,從上到下喊了多少年,機關越精簡越臃腫,他又有什麼本事根除毒瘤呢。
見曲常林一臉視死如歸,不由好笑,於是藉著開玩笑的口吻笑出了聲:「呵呵,曲書記,真要是幾劑重藥下下去,讓開縣面貌一新,說不定市委王書記還捨不得讓你退呢,到時候我們再去省裡跑跑,也許你還能多為社會主義事業多做幾年貢獻呢。」
雖然楊陸順是玩笑口吻,可還是讓曲常林怦然心動,或許真能通過楊陸順幫忙延長幾年政治生命呢?也就顧不得面子不面子,眼神灼灼地注視著楊陸順說:「陸順,這可是你說的啊,我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如今領導幹部不搞終身制,我的美好願望是落空了,但能多奮鬥一天是一天,能多奮鬥一年是一年呢。」
楊陸順自忖在開縣出了成績,向王書記大力舉薦曲常林或許能進一步,即便不能如願,也不會虧待同心協力的戰友,也就收起笑臉鄭重地說:「曲書記,我一定記得我說過的話。」
曲常林哈哈大笑,轉移話題說:「陸順,那個徐大陵你找他談話了嗎?明天開常委會就要討論提他做縣長助理的事了唷。」
楊陸順唉了聲說:「曲書記,沒你的准信,我哪能擅自行動呢,還真沒找徐大陵同志談話,還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接手呢。」
曲常林說:「他不願意多的是人願意。」
楊陸順說:「那我晚上吃了飯就連夜回縣裡,免得耽誤常委會討論。米局長喜歡唱卡拉ok,就請曲書記屈尊陪陪如何?」
曲常林說:「為了二季度財政撥款順利到位,我屈尊一次也無妨啊,不過這頓應酬費你政府開支啊。」
楊陸順呵呵笑道:「曲書記,經費壓縮,也不能壓縮必要的應酬費是吧,無謂的鋪張浪費還是要禁止。」
曲常林閃出個念頭:「陸順,造紙廠真有私人老闆要買?」
楊陸順說:「還在聯繫中,我的要求有點苛刻,希望全盤接下造紙廠還要不甩包袱,我們縣裡多少也要相應給予點優惠政策,畢竟人家私人老闆賺錢為主,看看稅費上能不能減免點吧。」
曲常林摸著下巴道:「唉,造紙廠其實還是賺錢的,就是負擔太重,設備老化厲害。要說水陸交通非常發達,蘆葦場就直接可以發船到造紙廠旁邊,不如搞承包吧?賣掉」
楊陸順說:「曲書記,賣掉造紙廠可以說是政府在甩包袱,造紙廠沒有資金積累反倒虧欠銀行不少債務,已經是資不抵債了,造紙廠是怎麼虧的?我看了這幾年的財務報告,生產規模不到反而要交納大筆稅費來支持縣財政,沒錢交稅就貸款交,還要負擔在職退休幹部職工工資,如何能長久下去?遲早是要破產,與其破產,不如找個好買家,增加新設備、擴大生產規模,這樣不更好些嗎?」
曲常林眉毛一軒:「哦,擴大生產規模,那還得買地?」
楊陸順一攤手說:「我也只是聽說,還是等老闆到了開縣詳談後再給你匯報了。要說扶植鄉鎮企業,我還看好城關鎮火箭村的麵條加工廠,還小有規模了,不如加大投資,我們政府幫企業找產品銷路,互惠合作。」
曲常林點起煙說:「嗯,都是你範疇的工作,你多操操心,我去個廁所,喝多了茶水。」
晚上宴請了市財政局米局長,也許是為了晚上的娛樂活動,老米沒怎麼喝酒,而且曲常林連哄帶勸也只讓老米喝了不到三兩白酒,讓他覺得如今的人喝酒沒從前耿直,幸好氣氛一直不錯,當然開縣所求之事老米很痛快地答應了,就算是完成了預定任務,飯後曲常林楊陸順等人陪老米去希爾頓賓館內部的歌廳唱歌,楊陸順稍陪了會就告辭回了開縣。
徐大陵下午五點接到楊縣長秘書吳華的電話,說是晚上楊縣長要找他個別談話,這個消息讓他很是驚訝,顯然馬宏軍他們的話不是空穴來風,回想與楊陸順縣長短短幾次見面交談,也沒覺得楊縣長對自己有特殊好感,難道真是尤縣長與楊縣長有私下交易,「你在南平提我的人,我就在開縣提你的人?」再仔細想想又不像,尤縣長真要如此安排,怕是老早就會用很關切地口吻給自己電話通知了,還會等到楊縣長談話了,居然沒任何動靜?!
徐大陵苦思不得其解,他可沒天真到會認為自己工作刻苦就會被上級領導提撥重用,何況楊縣長到開縣時間不長,即便要提也是提親近巴結他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先是力爭自己保住了鄉長職務,還沒去感謝楊縣長,又憑空成為縣長助理?想想就覺得荒唐可笑。他雖不信忽然地亨通官運,可還是乖乖地在家等電話,連他堂客想看台灣奶油馬景濤主演的《水雲間》都不許,他最恨男人為了情為了愛又是哭又是叫,簡直如同瘋魔,偏生滿大街的女人都為馬景濤著迷。
從晚上七點他守住客廳的電話起,平常總是響不停的電話似乎都啞巴了,既沒有找堂客拉家常的也沒找女兒問作業的,更沒找他出去瀟灑的,他一度錯認為家裡電話出了毛病,幾次拿起話筒貼在耳邊驗證,還撥了個電話去鄉政府辦公室查崗。這樣焦急彷徨的心情是他多年沒有了的,可不管他怎麼遏制,那顆他以為受盡考驗的心臟仍舊不爭氣地突突之跳。於是他自己給自己提問,真要是楊縣長讓他擔任縣長助理,該怎麼回答,是馬上答應,還是遲疑片刻答應,又或許謙遜幾句再答應?是該滿臉感激地答應還是感情內斂地答應?當電話響起的時候,他注意到是晚上九點十五分三十三秒,如果家裡掛鐘準確的話。
徐大陵坐著三輪摩托趕到映山賓館,摩托因為噪音大是不允許進入的,他給了錢向賓館內疾走,短短不到三百米他居然氣喘吁吁,看到只有縣委領導能隨意進出的圓圓門洞,他忽然腳步一滯,停下來重重喘了幾口氣,影影綽綽見門洞外有人走動,身影像是吳秘書,緊走幾步如接頭般招呼:「是、是吳科長嗎?」
「徐鄉長是吧,快請跟我來,楊縣長等你很久了。」
徐大陵覺得吳華的聲音很熱情,燈光下也照耀出同樣熱情的笑臉,不由膽量大增,在離一號樓玻璃門數米處拉住吳華問:「吳科長,楊縣長這麼晚找我做什麼?能透露點不?」
吳華很大方地接過徐大陵遞來的兩包金春江,微笑著悄聲說:「肯定是好事兒,徐鄉長,恭喜恭喜,過不幾天就是縣長助理了,而且是直接向楊縣長負責的。好了,進去吧。」
徐大陵如同夢遊般隨著吳華進了一號專樓,又進了走廊左邊的接待室,驟然進入耀眼的接待室,徐大陵下意識地瞇縫起眼睛,看到了正對面毫無表情在看材料的楊陸順,而且楊縣長馬上抬起頭,徐大陵看到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楊陸順馬上放下手裡的材料,微笑著起身迎上兩步,伸手出去道:「徐大陵同志,你好啊!」
徐大陵稍一定神,急忙兩手握住搖晃著說:「楊縣長你好!」
楊陸順略微加了點手勁一握,這才松,大陵同志,吳秘書,給徐鄉長倒水。」
吳華倒上開水,默默地退到門外,輕輕關上門,略微失意地停了停,緩緩站到接待室對面走廊的窗戶下,掏出香煙點上,長吸了一口,就看著煙頭裊裊的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