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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八九就章 江南(下) 文 / 三戒大師

.    夜涼如水。紫禁城燈火闌珊,天幕上疏星閃爍,薄雲朦朧,半掩著一彎寒月。不知何處的寺廟裡,間或傳來一兩聲悠遠深沉的梵鐘,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與神秘。

    東暖閣中還亮著燈,萬曆皇帝面沉似水的坐在囤背龍椅上,依然沒有更衣就寢的意思。他失眠已經有些日子了,追溯起來,從沈默離京那天起,皇帝就開始寢食不安。每日裡做什麼都心不在焉,一門心思的等待張鯨的消息,誰知等來等去,竟等到了船隊失蹤,杳無音訊的奏報。

    萬曆希望這是張鯨他們成功了,但沒有收到得手的密報前,他心裡的石頭就不能落地。然而左等右等,兩個月過去了,依然不見音訊。

    派出的船隻,已經將整條航線,甚至朝鮮、日本海域都搜遍了,卻依然不見船隊的蹤影,最後是天津衛的官兵,在海邊撈起了一大片彩雕木頭,經船廠的工匠辨認,乃是沈太傅座駕樓台飛簷的一部分。

    這似乎能夠說明,船隊在海上出事了,但中國人習慣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當年沒有找到建文帝的屍骨,讓永樂皇帝一輩子不安生……………,萬曆算是體會到他老祖宗的糾結了。

    其實到了現在這當口,萬曆已然相信沈默葬身海底了,看來是天父幫著自己收了這個妖孽。但是群臣不肯相信,他們說搜索的範圍太小,要朝廷派船,去日本,去呂宋,甚至去歐羅巴仔細尋訪。這是要重演鄭和下西洋麼?萬曆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笑,他認為這是那些狗奴才,不能接受主子的身故,惶惶如喪家之犬,在自欺欺人罷了。

    對於一代權臣落得這樣的結局,萬曆深感痛快之餘,有總感到不真實……………,這座從孩提時代,就壓在自己頭頂的大山,傾倒地實在太快,太脆了,就好像那些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強大,只是一場海市蜃樓似的。

    無論如何,噩夢結束了,東方露出魚肚白,天亮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一夜未眠,但萬曆皇帝依舊精神抖擻,早早便穿戴好毅冕章服,坐玉輦來到中極殿。前兩年皇帝不願上朝,那是不想當聾子的耳朵擺設。現在一朝翻身得解放,自然憋著一口氣,要向天下人證明,沒有沈默自己一樣可以治理好這個國家!不,一定會治理的更好!

    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在御階下跪拜、山呼萬歲,萬曆皇帝高高踮坐著,眼前所有人都是那樣的渺小,他終於感受到,自己就是這座金鑒殿的主人!是九州萬方兆億子民的主人!

    待皇帝命起身,司儀太監高唱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按奏事系列,當婁內閣當先,然後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門依次排之。於是眾大臣的目光,都望向新任的內閣首輔張四維。

    張大學士可謂春風得意,雖然之間經過一點小波折,但還是順利登上了首輔的寶座。沈默去後,按例應當由他遞補,但幾個部院大臣聯名上書,說張江陵服闋在即,要求朝廷起復張居正回京。雖然沒說讓他回京幹什麼,但誰都明白,這是給張四維找樂子呢。

    受夠了大臣的獨裁,萬曆是很願意給張四維找個勢均力敵的伴當,便下旨起復張居正。那廂間,張居正早就迫不及待了,然而官場上講的是個體面,哪有皇帝一叫就回的,豈不顯得太猴急了?於是按例上書謝恩婉拒,然後皇帝再起復,他再婉拒,只要皇帝第三次下旨,他就可以從了。

    誰知左等右等,卻等不到皇帝的第三道聖旨,已經在家鄉喝了官紳們的線行酒,準備風風光光回京上任的張居正,就這麼成了笑柄張居正鬱悶的吐血。輾轉多日他才打聽到,原來是那yinhun不散的廢遼案,又被人舊事重提了。

    所謂的「廢遼案」在萬曆六年的時候便捅了出來,但被沈默冷處理之後,人們也就漸漸淡忘。這一次,最先翻起這舊賬的,卻不是那遼王側妃,也不是朝中官員,而是已故刑部侍郎洪朝選的兒子洪競,他上書彈劾原副都御史勞堪秉承張居正之意,於隆慶年間將秉公調查遼王案的乃父下獄逼死。

    奏疏字字泣血,要求懲辦冤案的製造者,引起不小的震動,然而萬曆許是念及居正昔日啟蒙之恩,沒有下令嚴查,只是將已經改任四11巡撫的勞堪罷官了事。然而冷不防卻跳出來一個雲南道御史羊可立,彈劾「大學士張居正隱占廢遼府第田土,!

    還是廢遼案,但是攻擊角度變了,嚴重性也提高了數倍。萬曆終於下旨,讓法司審閱當時的卷宗,看看是否有不實之處。

    見皇帝的態度有所鬆動,懷恨多年的遼王親屬也開始發動了。那位不屈不撓的次妃王氏,掙了半天也沒有復國,便在京城住下了,這會兒倒是方便,很快繕本上奏,要求調查「大jiān巨惡張居正,設計陷害親王、強佔王墳、霸佔產業、侵奪皇室的罪惡。這個奏本,是要全面地翻廢遼案。裡面還特別提到了一句,即:遼王家財「金寶萬計,悉入居正府。,這位遼王側妃復仇的勇氣確實可嘉。她的奏疏,也處處打到了要害處。因為自身的經歷,萬曆皇帝特別重視皇室的權威,對任何欺凌朱家的事情,都深惡痛絕。再就是,還有個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只要提到錢,萬曆眼睛就會放光。

    這個泥瓦匠的外孫,對金銀之物有著不可理喻的愛好,所以一聽遼王妃這樣說,心裡便湧起無窮的貪念,把那點可憐的師生之誼,沖得乾乾淨淨。便把留中的奏章送到內閣,張四維自然不會客氣,他「深體上意」票擬「交法司嚴查」而已經擬好了的,起復張居正的聖旨,自然被無限期留中了……

    一系列組合拳,打得張居正直接沒了咒念,要說沒人在裡頭搗鬼,三歲孩子都不信。但他已經在野多年,又能奈昔日的「伴食中書」如何,只能憤然寫信給蒲州張相公,願他輔佐聖天子億萬年……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把昔日的兩座大山壓在身下,張四維卻依然十分冷靜,知道還沒到一覽眾山小的時候,得再接再厲板上釘釘才行。在百官的注視下,他出列奏道:「啟奏陛下,距離沈太傅失蹤海上,已經三個月了,雖然我們都抱著萬一,希望奇跡出現,但其實誰都知道,奇跡不可能出現了。其實天下百姓早已在私下祭奠沈太傅了,朝廷卻遲遲沒有明詔未免讓朝野上下眾說紛紜,為了正人心、靖浮言,更為了讓沈太傅早日安息。微臣提議,朝廷應當正是下達僕告,隆重治理喪事,並厚恤沈氏家屬……」這是兩人豐先商量好的,萬曆自然沒有異議待張四維奏完,便道:「諸位愛卿意下如何?、「臣認為不妥」大學士陸樹聲出班奏道:「微臣聽說大海無邊無際,時常有船隊被風吹倒大洋深處,一年半載又轉回的。這種事情不在少數。萬一喪禮也辦了,謐號也給了太傅大人的船卻又回來了,到時候朝廷豈不成了笑柄?、,陸樹聲的話,引起眾人的一片贊同,幾位大學士,還有部院大臣也紛紛表態,說此事不可如此草率在確認生死之前,朝廷還是應該盡力尋找,不應過早下結論。

    「大海莽莽無涯多少人一去不返。」也有人反對道:「難道朝廷也學村婦愚夫,作那苦等的望夫石?再說已經找到了船的殘骸這已經是很有力的證據了。」

    「只是一塊飛簷,連甲板都不是。、,更多的人大搖其頭道:「只能說明遇到風浪被刮掉了,卻不能說明船毀人亡!」

    官員們便爭論起來,但反對現在就下結論的要佔大多數,而且四品以上的大臣,更是一邊倒的反對。

    這種情形讓萬曆臉色很不好看,他瞥一眼同樣臉色難看的張四維,悶聲道:「說得都有道理,現在就下結論確實有些早,但要是永遠沒有消息,難道就永遠這麼吊著?總要定個時限吧。」

    於是大臣們開始引經據典,有的從《周禮》上找依據,有的從《皇明祖訓》上搬教條,還有的更是從一些只聞其名、未見其文的古書上翻典故,一個個口若懸河,如數家珍,你要是沒個古人撐腰,都不好意思開口。

    萬曆皇帝也算是看了不少書,但比起朝堂上的冠帶之臣來,還是根本沒有插嘴的地方,結果早朝下來,生了一肚子悶氣,也沒討論出個結果來。

    下了朝,他讓人把張四維叫到東暖閣,劈頭蓋臉的痛耳道:「你不是說,官員都是見風使舵,誰還會為個死了的沈默,得罪皇帝?結果怎樣,大有人在!」

    「宴上息怒」張四維緩緩道:「臣也沒料到,竟然還有那麼多人癡心不改,依然眷戀著沈閣老。」「哼」萬曆不屑的哼一聲道:「朕看他們還沒睡醒,得讓他們清醒清醒了了!」「皇上所言甚是。」張四維沉聲道:「要想開創一番新氣象,第一件事情是使朝廷擺脫沈默的影響。那沈江南的軀體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的影子仍然籠罩著這個朝廷。朝中的文武百官,無不出自他的薦拔,因此這些人,都心存僥倖,指望著他還能再回來。懷著這種想法的人,如何還能盡忠皇上,恪盡職守?好在天助皇上,明年便是京察之年,正好借此機會,將朝臣梳理一遍。」說著壓低聲音道:「皇上不妨現在就下一份《戒諭群臣疏》,敲打大臣一番,大部分人就會知道敬畏了。」

    「京察」萬曆聞言驚喜道:「好主意!四品以上由朕定去留,這次非把他的同黨都攆回家去!」說著摩拳擦掌道:「你回去後,代朕起草那個《戒諭群臣疏》,然後明發邸報!給那些不開眼的傢伙醒醒神!」說完他一拍桌子道:「還有鼻些個地方上的督撫,軍隊的總兵,大都是出自沈默帳下,朕不放心,都得換換!」

    「這個不能操之過急。」張四維道:「朝廷和地方、軍隊同時換血,可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混亂。那些督撫、還有總兵,確實都曾是沈默麾下,但現在他人不在了,他們群龍無首,沒有那個作亂的膽子。

    還是徐徐圖之,待朝中穩定了,再將地方上的督撫或調或謫,慢慢發落。」頓一下道:「就連朝中的大臣,也不當一次貶謫太多,否則朝中無人可用,到時候就麻煩了。」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漢子滿街跑,朕還怕沒人當官?」萬曆不屑道。

    「人當然有的人,可人才難求」張四維輕聲道:「沈默這些年,是用了不少私人,也用了很多人才,這些人可以為皇上所用的話,還是要盡量爭取的……」

    「朕知道」萬曆揮揮手道:「方纔不過是一時氣話,到時候自然要斟酌去留。」「皇上英明。」張四維道、

    「除了人事上的調整之外,還應該有政策上的變動。」萬曆卻意猶未盡道。

    「皇上有何高見?」張四維問道。

    「以朕看來,沈默當國,看似四海昇平,人人稱頌。」萬曆沉聲道:「但實際上,他是拿朕和朝廷的利益賣好臣下,自然能討得眾人的歡心了。」「他敢把朕的銀子拿去給百官發福利,真是聳人聽聞!」萬曆提起來就一肚子氣道:「還有他設立的那些冗官,亂給的那些恩賞,資助的那些書院,瞎搞的什麼免稅朝廷的錢不是他的錢,他當然不心疼,可朕心疼!」

    「…」張四維這個汗啊,連忙勸諫道:「皇上說的對,但這些定規還是不動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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