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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七二四章 元亨利貞 上 文 / 三戒大師

    沈就輔值房,翻看著各省呈奏上來的奏章,這還是他第一次站帝國治理者的高上,俯瞰大明的全景,幾乎是本本叫苦連天,彷彿都是十萬火急的大事件,哪一件不解決都有山河變色的危險,可全解決的話,朝廷又沒這個艙力,到底如何把這些事情分出輕重緩急,可把沈就給愁壞了,這才明-白徐階那些話的意思。

    如果猶豫不決是一種美德……,沈就不禁自嘲道:「那就讓我繼續美下去。」於是他穩下神來,專心讀那些奏章,等徐階回來時,一個字都沒擬。

    對這個結果徐階並不意外,微笑問他道:「為何這麼長時間,一個字都沒批?」「學生不敢……」沈就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恐怕不跟著老師學習個三五年,學生是不敢烹這鍋小鮮的。」

    「沒批好啊」徐階笑笑道:「你要是貿貿然就動手,老夫反而會懷疑g己的眼光……」說著斂起笑容道:「這個不急,以後慢慢學,先來幫我參詳下這個。」便將袖的紙片掏出來,輕輕擱桌上。

    「這是……」沈就輕聲問一句,他看到那紙片上有三道橫槓,像是三-,又長短一樣。

    徐階緩緩道:「我方才去求見,但皇上沒見我,只把這個遞出來了。」停一下,他又道:「據說皇上卜卦來著。」

    沈就馬上明白這三根橫槓是什麼了一十正是卦象的三根陽爻,不由輕聲道:「乾卦。」「嗯。」徐階點點頭道=「你覺著……皇上會是個什麼意思?」「乾卦是十四卦之上上卦。」沈就沉吟片刻,輕聲道:「皇上的意思應該不差。」

    「呵呵……」徐給意義不明的笑笑,輕點一下那卦象道:「乾,無亨利貞。你說這個貞字是不是指胡宗憲?」胡宗憲字汝貞,顯然回來的路上,徐階已經反覆琢磨過,且有所得了。

    沈就心說,您老這輩子琢磨聖意,都快走火入魔了,怎麼比我還愛猜謎呢?但他也樂得徐階望這方向想,便順著說道:「老師這一說,學生倒有些芽塞頓開了……您看,元指天;亨指通達;利指有利,意思是不是說,天意有利於胡宗憲呢?」

    徐階一點不覺著沈就瞎掰,因為這套路十分符合皇帝的思維方式,至少他可以確定,看到這個卦象後,皇帝八成會如是想。便撚鬚慢慢歎道:「看來胡宗憲命不該絕啊。」

    「老師說的是……」沈就如孩童般洗耳恭聽。還積極言道:「貞者,節也,皇上應該也想讓胡汝貞保持晚節。」便又壓低聲音道:「他畢竟是皇上仰仗多年的大將,若是憑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身敗名裂,皇上難免會落下宋高宗那樣的惡名。」

    這話其實是帶刺的,要是把嘉靖比作宋高宗,那徐階豈不成了秦檜?徐閣老一陣老臉微紅,只好微微點頭道:「拙言啊,既然天不絕他,你可要讓他珍惜這次機會啊。」「學生一一一一一一」雖然也沒什麼好辦法,但沈就還是咬牙道=「自會力的。

    「這樣。」徐階沉吟半晌道:「東備戰事已近尾聲,皇上其實早有撤銷省總督衙門的意思,這幾天我便會請明旨降下,命其返朝擔任要職,如何?」沒等沈就回答,徐閣老自個先那感歎道:「這已經是朝廷能接受的極限了。」

    沈就知道,讓胡宗憲回來擔任……所謂的要職,不過是給他一個過渡而已,好讓一切顯得不那麼突兀,照顧一下他的自尊心嗎,將反彈控制低限。

    但徐階已經把話說死了,沈就再爭取,也不過是自討沒趣而已,只能悶悶的閉上嘀。「你回去準備準備,把手頭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階不容商量道:「過幾日擬定了聖旨後,你辛苦一趟,去江南傳旨。」

    拋出兩人的關係不說,以禮部侍郎的身份傳旨,已經表明了朝廷的態無比鄭重,如果還不識相,真得不獸官場上混了。「遵命……」一旦徐閣老不跟他講民主,沈就也只有聽命一途。

    見他表情鬱鬱,徐階輕歎口氣,放緩f6氣道:「好好跟他談談,告訴他朝廷的態,像他這樣的功臣,不管做過什麼錯事,只要能回頭是岸,朝廷會既往不咎,給他個體面收場的。」沈默默就點頭道:「我知道卜」「把手頭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階起身相送道:「聖旨也就這兩天下未。」說著拍拍他的後背道:「去。」「是。」沈就輕聲道。

    心事重重的離開了西苑,沈就坐轎子裡,一陣陣氣悶,便掀開轎簾,傍晚那冷冽的空氣便直鞋進來,這才感到振奮一些,但面上的表情,仍然十分嚴峻,現身邊沒別人,他也不用掩飾內心的沮喪一一並不是為胡宗憲難過,而是為東南日後的局勢擔憂。

    沈就與胡宗憲,雖算不上肝膽相照,但至少是惺惺相惜,互為臂助一一抗倭大業上,沈就全力配合胡宗憲,能做的、不能做的,該做的、不該做的,他統統都做了;這些胡宗憲也看眼裡,明白他沈拙言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對沈就東南的許多佈置,從來睜一眼閉一眼,尤其是後期,經濟方針上,全盤接受沈就的意見一一陸續開放了上海、泉州、廣州等五個外貿港口,保護工商業自由展,解除東南的戶籍限制,大量吸收北方勞動力等等……一系列開明的舉措,東南總督空前的權威下,有力的執行下去,伎飽受戰亂的江南大地i1迅恢復了生機。

    那些因為抗倭而損失的財富,重聚集起來;從上到下,各階層的人們都充滿了希望,可以說,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展,而不好的東西尚未孳生,江南眼看就要進入一個偉大的復興年代了。

    但這火熱生的一切,並不能讓遠北京城的老爺們感到興奮,他們只關注遭災、遇難,民不聊生的省份和地區,因為如果對這些地方聽之任之,很可能會爆危及社稷的災難;而對於能過得下去的地方,他們卻興趣缺缺……比較帝國君臣對江南倭亂前後截然相反的態,便知道此言不虛。

    究其原因,先是整個帝國統治階級的思維,仍然停留『得過且過-上,他們的高追求是可以長久的坐秸江山,享受特權;然後是……雄才偉略的太祖爺,終究不能擺脫他自身的局限性,以小農意識架構了帝國的政權,大明二年已經反覆證明,他那套想要讓大明長治久安的東西,已經成為勒帝國頸項上的吊,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勒越緊,幾乎要害死他親手締造的國家了。

    這絕不是誣蔑,先因為缺乏對央財政的正確認識,朱無璋片面的認為,將地方的錢糧集到央,然後再由央分配下去,屬於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所以把財稅大權下放,各省只需每年上繳一部分國稅,可供國家機器維持運轉即可。其餘的地方財政支出、以及駐軍糧餉的供給,全由各布政敵司就地解決,不需要再解送國庫。戶部了淪為全國的會計部門,只能賬面上指手劃腳;國庫除了每年那乾巴巴的幾萬兩銀子,便再沒有什麼進項,哪怕南方富得流油,也不影響太倉裡餓死老鼠。

    但重要的原因,是朱元璋對商業的作用缺乏認識,對待商業的國策上,充滿了倒行逆施一一縱觀國歷史,雖然一直有農本商末的看法,但從漢唐到兩宋,商人的地位還是不斷上升的,商業國民經濟的重要性,也越來越高,到南宋時,甚至已經取代農業,成為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哪怕是異族入主原的遼金元朝,商業也同樣興盛展。

    其實商業的本質於流通,除了對整個國民經濟的促進作用外,興盛的商業還必然會為整個民族,注入開放、進取、自由的風氣,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國家是不會變得死氣沉沉的。

    但小農出身的朱元璋,看不到商業帶來的好處,而只看到這種流動對小農靜態經濟的衝擊一一因為他的家庭,是一次次的社會波動,由自耕農淪落為佃農,由佃農而終於幾乎全部餓死的。也許是同年的經歷過於慘痛,使他終生都追求一種秸定無波的國家狀態,為此要極力消滅一切會引來社會波動的因素。

    明白了這一點,再去解讀朱元璋,便會理解他建國後的所有行為一一基本上,朱元璋的治國之道,便是左手消滅貪官污吏,右手著力打擊富商和貿易,並終身致力於,讓所有人都按照他分配的角色,一輩接一輩的不要改變。

    他並不是想創造一個均貧富的理想國,他的所作仍然是為了自己的江山可以千秋萬代。因為對讀書人的鄙夷,和對自己白手起家、建立偌大帝國的驕傲,朱元璋完全不理會別人的意見,堅持按自己的經驗,構建他的帝國一一他相信當社會出現大幅的貧富分化,大量的小農將失去家園和土地,也就失去了厭惡社會波動的特性,終由社會的穩定因子,變成毀滅社會的恐怖力量……曾經種過地,放過牛、當過和尚、要過飯,終走上造反道路的朱元璋,比誰都堅信這的一點。

    所以,朱元璋成了國歷史上仇富、歧視商人的皇帝。他認為,只有那些『汗滴禾下土、種出糧和棉-的勞動才是勞動,而商人們整日游手好閒,從來不生產任何產品,卻過著富比王侯的奢華的生活,顯然,是社會的寄生蟲,他們和貪官一起,是造成貧富懸殊的罪惡源泉,必須要從自己的國清除。

    所以朱元璋認為從事商業活動是非法的,不承認商人的身份……戶口制空前變態的明初,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獨特的戶籍,當兵的一輩子都是軍戶,當匠人的是匠戶,還有民廣、灶戶、鋪戶、酒戶、醫戶、菜戶,就連妓女、龜公都有個樂戶,但商人們卻沒有自己的戶口,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帝國政府無視……

    但個人的力量想要改變社會規律是不可能的,哪怕強如朱元璋,也不可能扼殺社會的需求……這明初時尚不明顯,因為當時國家十室空、赤貧如洗,增加人口、恢復生產才是主要的,對商業需求歷史的低點;但經過幾十年的復甦,隨著經濟的恢復,以及強勢皇帝的入土,商業再一次興盛展起來,但悲哀的,大明並不能像前朝那樣從獲益」太祖不承認商業,商業稅自然無從談起,這種會深刻影響社會的東西,如果沒有借助開國昧-天翻地覆、任君勾畫的朝氣制定下來,想後來加上,往往就千難萬難了。

    因為商人們早就依托各種戶籍,從事經營活動,且因為國家不能對他們的正常經營提供保護,便只能托庇於地主豪強,官員貴胄,早與他們結成了利益共同體,朝廷想收商稅,無異於虎口奪食,得先鬥得過那滿山的老虎才行……且因為朱元璋的愚蠢態,讓反對商稅的官員,有了祖宗法這面無敵神盾,誰也攻不破,誰也奈何不得。

    朝廷不能因東南的繁榮而強大,東南的繁榮也對那些長期處於貧困、災難的省份沒什麼幫助,所以抗倭勝利之後,朝大人們便把目光從江南移開,不再理會那裡生的事情……其實還有些不可告人的因素,比如說官員們大都是南方人,不想讓朝廷打南方的主意之類。總之,這個割裂的帝國,政治心北方,經濟心卻南方,這樣兩不相聞的展下去也挺好……沈就一直這樣想著,至少南方徹底壯大起來之前,都不要出亂子。

    但現,兩者相交了,強大的北方政治,輕易的撕毀了他辛苦建立起來的南方秩序,一切都可能倒退回原點,難道這個時代,想做些改變,就這麼難?

    還有一章,這次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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