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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四四三章 蘇雪的選擇 文 / 三戒大師

    接下來,雖然蘇雪說自己善飲,卻沒有再飲酒,而是一板一眼的向沈默,請教起『良辰美景奈何天』來。

    沈默上一世也只是愛聽昆曲而已,但真要說演唱一道,連燒友也算不上,只能說是半個門外漢。

    不過蘇雪並不意,因為昆山腔唱起來是很難的,不是誰都像玉峰先行魏良輔那樣,癡迷於這種下三門的玩意兒,甚至連官不做了。

    她只需沈默將唱詞補全,然後哼哼個差不多的調調,就像『良辰美景奈何天』那段一般便能一點點推敲出來,變成令人享受的真正藝術。

    既然是答應人家,要來續曲的,沈默自然沒有任何理由推辭,便信手捻起根筷子,輕敲著酒杯,反覆低吟淺唱起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太業餘,所以不好放開喉嚨唱,因為記不請超快所以非得反覆唱,才能想起一星半點來。

    蘇雪也不急,只見她展開薛濤箋,捻起細眉筆,將聽到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

    反覆喝了幾遍,沈默自覺找著點調了,終於也敢放開嗓子唱起來道:「是答兒閒尋遍,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葯攔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袖捎兒搵著牙兒沾也,則待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磕磕絆絆,好容易唱完了,沈默鬆口氣道:「這下可以了嗎?」卻見蘇雪滿臉通紅的低著頭;再看那紙上,只寫到『和你把領口兒木……』那個木是松的偏旁,顯然寫到這兒停下的。

    「怎麼了?」沈默奇怪問道:「心說:『我好容易才想起來的,你這不是浪費我感情嗎?』

    蘇雪抬起頭來,目光含著點點怒氣道:「大人,蘇雪雖然請您來船上求教,卻沒有想過自薦席枕!」

    沈默一陣錯愕,再看看蘇雪沒寫完的唱詞,這才恍然大悟,不由苦笑道:「蘇大家誤會了,這真的只是原本的唱詞而已。」說著兩手攤道:「所以那日我才戛然而止,現你跟我說,要量把這個弄出來,我才心無雜念的唱出來,又怎是趁機佔你便宜呢?」

    什麼『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搵著牙兒沾』分明是淫詞艷曲嘛!也難怪蘇雪會生怕了;不過人家《牡丹亭》本來就是艷曲,所以沈默也很無辜。

    蘇雪看看他的眼睛,相信了這種說法,起身歉意道:「蘇雪過於敏感了,請大人見諒。」

    「無妨。」沈默搖搖頭道:「這曲子也就是擱現,退回三十年去,是萬萬不敢唱的。」

    「是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蘇雪幽幽一歎,輕聲道:「聽人說,三十年前金陵城裡,滿是忠厚長者,然而時至今日,已經皆是油滑市儈之輩了……」

    太祖皇帝以他強大的個人能力,為子孫設計了一套面面俱到的統治體系,經過初期的正常運行後,這套刻板,機械,欠缺經濟眼光的系統,便開始顯示消極的一面,洪憲之治後,政權每況愈下,各種『祖制』引的矛盾紛紛凸顯,從央到地方,從軍隊到官府,貪污橫行,尸位素餐,大明王朝的政權一派死氣沉沉,充滿了腐朽味道,這使得維護這一制的道德倫理,宗法觀念,亦被嚴重動搖。

    另一方面,城市經濟的繁榮,市民階層壯大,尤其是東南沿海的工商業無比活躍,明顯顯示出一咱,迥異於往的鮮活力,代表這股興勢力的思想家,以王良為代表的王學左派應運而生,造就了一批禮教社會的叛逆都,他們朝著封建禮教,起了猛烈的抨擊,一切傳統觀念來了個大顛倒,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也是王學被朝廷視為異端,幾禁毀的根本原因所!

    當無法從正面訴求,學便成為迂迴的戰場,一向被視為彫蟲小技的小說戲曲,因為容易隱晦的批判現實,受到了青睞,一變而與傳統的儒家經典並列,社會地位空前提高,從沒有任何一個年代,通俗小說能像現這般,登堂入室,風靡壇,深入社會各個階層,得到公認,官僚大吏帶頭刊刻。

    就小說戲曲的題材而言,包括非現實題材的歷史,傳奇,和神怪故事;以及直面世情的現實題材,包含公案和世情。

    現實題材的戲曲小說,可謂是當代的一面鏡子,比起其他題材,直接的體現了統治集團的驕奢淫逸,忠奸鬥爭,社會**,政治黑暗,市井生活的芸芸眾生,聲情畫月的,情趣心態,入筆端,構成了一幅生動的社會生活的風俗畫卷。

    其又以反映愛情婚姻題材的作品多,與之前維護禮教的作品不同,它們從肯定人的生存價值出,大膽肯定**為正當要求描寫青年男女突破封建禮教的樊籬,追求摯著的愛情生活,帶有明顯的人色彩,乃至標誌著一個時代的覺醒。

    然而,也不能高估其作用,因為剛剛萌生的興勢力,雖然重視自身的價值,想要與傳統勢力抗爭,比如他們寫情寫性,批判虛偽,就是直指『存天理,滅人性』的反動理學。

    但他們去看不到為之奮鬥的美好前景,或者說,沒有人有能力,為他們提供一幅美的藍圖,觸目所及,是瘡痍,腐朽不堪,揭露抨擊有餘,卻不知該如何抗爭,如何追求建樹,於是尋求逃避,及時行樂的思想大行其道,便產生許多長篇累牘,恣意刻露的淫穢描寫,甚至出現了通篇**,『著意所寫,專**』的一批**艷曲,是被理學之士私下鑒賞的同時,明面上又大加批判!

    這樣的東西,是無法被老姓真正認同的。

    所以蘇雪才會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感歎。

    然而她終究還是太愛這段曲兒了,起身坐到琴前,輕佻慢攏彈一段,便問沈默道:「是這個調嗎?」

    沈默輕輕搖頭,她便重彈過,直到沈默感覺差不多了,她還要細節上微調一下,務求讓她感到完美。

    沈默感動於她的墊著追求,心已無任何私心雜念,便不厭其煩的聽,聽完了提意見,幫她一點點完善這曲子。

    時間飛快流逝,短短一段曲子,卻耗去了兩人一夜的時間,等到終於告一段落,東方已露魚肚白。

    蘇雪又將曲子連貫彈了一遍,沈默凝神傾聽完畢,微笑道:「我聽著這已經是好了,但顯然還不夠,日後的精益求精只能靠蘇大家自己了。」

    「大人叫我蘇雪……」完成了這樁心願,蘇雪如釋重負,絲毫不見疲憊。

    「好,」沈默點點頭,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我也該走了。」

    蘇雪的神情稍一頓,便輕輕點頭道:「我送大人。」便款款起身。

    沈默也起身,伸個懶腰道:「能告訴我,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嗎?」

    「什麼……怎麼回事?」蘇雪表情慌亂道。

    「你昨天的行為很反常提出那等奇怪的要求且不說,單年霍爾進去內艙時心事重重,」沈默目光炯炯的望著她道:「為什麼出來時卻又釋然了呢?」

    蘇雪本想搪塞過去,卻轉念一想,反正我要死了,弟弟妹妹也活不成了,卻也不能再讓那幫壞人逍遙法外了!

    面色數變之後,她便緩緩道:「也罷,到了現也沒什麼好瞞的了。」說著坦然的望向沈默道:「其是我是個女間。」

    「間諜?超快沈默微有些意外,但不算太震驚。

    「是的,當初我金陵城,被一個貴人的子弟糾纏不放,有人幫我脫了身,又花了重金為我贖回賣身契。」蘇雪輕聲道:「我知道,這不見得是好事兒,便問他們,要我做什麼。」說著看沈默一眼道:「他們便讓我接近大人,爭取把大人迷倒。」

    沈默心不禁奇怪,不知他們為何此番信心,難道自己真的長了個好色如命的樣子嗎?

    「我當然不回答。」蘇雪繼續道:「誰知億們已經將我老家的弟弟妹妹抓了起來,以此逼近我就範。」

    「你弟弟妹妹救出來了?」沈默問道。

    蘇雪垂下頭,緩緩動道:「沒有……」

    「那為何?」

    「因為事到臨頭,我現自己做不到……」蘇雪緊緊咬著下唇,強抑著內心的悲苦道:「佛說眾生平等,無分貴賤,不論親疏都是一樣的人命,如果用別人的性命換自己……弟弟妹妹的性命,不過是將自己的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罷了,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

    沈默雖然不認同她的想法……如果有人要他拿別人的性命,換取自己親人的安全,他會毫不猶豫的去做,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蘇雪這好人的尊敬,不由肅容道:「令弟妹什麼地方?」

    「應該就附近,」蘇雪小聲道:「昨天……應該說是前天夜裡,還讓我見了一面哩。」

    「你把他們的樣子給我,」沈默沉聲道:「我幫你找找看……」

    蘇雪心升起一線希望,畢竟對方是一府之尊啊,想像卻又搖頭道:「茫茫人海,去哪裡找?」

    「就算找不到,也至少能讓那些人投鼠忌器。」沈默一擺手道:「你放心,只要這個蘇州城,我就一定能找到。」

    「那就,麻煩大人了。」蘇雪起身過去內艙,不一會兒拿出兩幅畫像,上面是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兒,一男一女,眉目與她相肖。」

    「嗯」。沈默看一眼,便收起來道:「你也跟我走,我給你找個安全的地方,經免那些人加害。」

    蘇雪輕輕搖頭道:「我得這裡迷惑他們,以免狗急跳牆,回害我弟妹。」說著談談一笑道:「大人放心,蘇雪風塵時漂泊這些年,自有防身的本事,他們動不得我。」

    沈默想想道:「市舶司正好要組建樂隊和舞蹈,我想你擔任教習,這樣他們就不會生疑了。」這人真虛偽,明明是挖角兒,卻還要讓人家覺著,是為她著想。

    蘇雪果然十分感動,緩緩點頭道:「大人盛情厚愛,小女子欣然願往,只是為免那結人起疑,還是過些日子的好。」

    見她堅持,沈默也不再勸,告辭道:「好,我會派人暗保護你的。」

    說著便出了船艙,只見外面已經天光大亮,湖面上遊船畫舫靜靜停泊著,卻是狂歡一夜的人們還夢想之,

    三尺靠了過來,將大人接上船,蘇雪站甲板上,向他輕輕招手,便似與情郎揮別的女子一般,引得三尺等人一陣偷笑,暗道:「看來大人昨夜爽到了。」

    沈默也不與他們澄清,若是讓人知道,他竟與蘇雪一夜裡坐而論道:「手都沒碰一下,豈不是要成為笑話?

    沈默的船離去後,蘇雪甲板上立了片刻,便走回艙,垂坐古琴前,良久,良久……

    突然一滴淚珠,恰好落了琴弦上,出極輕微的顫音。

    接著便如斷了線的珠子,開始接連滴琴上,蘇雪無聲的哭了,她緊緊的按住胸口,卻也無法壓抑對弟妹的愧疚,以及對死亡的恐懼……聽那人說,如果不把情盅放出去,便會反噬自身,七竅流血,腸穿肚爛!

    除了對沈默說的理由,她之所沒有按照陸績說的做,是因為像這個年代的所有人一樣,蘇雪是相信有盅存的,她不想讓自己的身子,用來做這種邪惡的勾當,以至於下輩子也無法超生。

    一個人的時候,蘇雪沒了昨夜那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執著,也沒了『已不欲為,勿施於人』的清高,只剩下一個可憐的弱小女子,躲船艙裡心揪到哭泣,她雖然已經打定主意,姐弟三人到陰間相聚但事到臨頭,怎能捨得這風花雪月的世界,捨得她的琴,她的曲?

    蘇雪哭著哭著,竟然靠著古琴睡去了。

    湖面上的遊艇畫舫全都開回城去,陸家兄妹也不敢白天和他接頭,偌大的金雞湖上,只剩她一艘小舟,孤單伶仃,形影相吊。

    從蘇雪的描述,沈默幾乎可以斷定,又是那陰魂不散的陸績他出離的憤怒了,當初看陸炳的份兒上,他權且饒恕了那混帳,誰知那傢伙竟把自己的忍讓當成了害怕,變三加厲的再三加害自己!

    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這陸績已經是第三次準備對自己不利了,沈默已經忍無可忍,他面色陰沉的對三尺道:「姑息養奸的事情,不能再干了,對於敵人就得徹底毀滅!」

    三尺收起慣常的嬉皮笑臉,沉聲道:「請大人吩咐!」

    「立即動所有的線人,查找這兩個孩子!」沈默下令道:「還有那個陸績,把他各個樣子的畫像都出去,一有蛛絲馬跡立即來報!」

    「是!」三尺沉聲應下。

    身為蘇州城的長官,雙掌握著各行各業的命脈,沈默可以放開手腳,安插明暗眼線,布控整個城,事實上,早半年前,他便已經開始這樣做了,不太困難的,便打造出一支真正監控蘇州的力量,甚至於錦衣衛蘇州的諜報能力,這是朱十三親口承認的。

    現沈默已經徹底撐握了蘇州,這片土地上,他才是唯一的大佬,怎麼容許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自己的主意呢?

    伴著他的一聲令下,全城暗潮湧動,車船,店,腳,衙,乞丐,妓女,全部瞪起了眼睛,不到半天功夫,便有消息回饋上來……

    瀟湘樓裡傳來消息,說很多人都見到過功像上的「老頭」說他是蘇大家的叔叔,時常進出她的住處。

    也有碼頭上的消息,說有船老大見過兩個孩子,就前幾天似乎被人販子拐賣到了蘇州城。

    又有客棧的消息,說見到人販子住進了自家店裡,為的是一個坐輪椅的黑衣男子……

    有用的情報一條條浮現出來,得到的都不是十分困難,但不去探尋,就永遠不知道,這讓沈默感到,有必要手下,專門培養個情報頭子了,現負責的三尺太跳脫,並不適合這一行……

    當然現還得湊活著,他對三尺下令道:「立刻暗包圍那裡,抓住那個輪椅男,讓他交出孩子!」想來那輪椅國既然坐上輪椅了應該比較容易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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