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三九零章 大寶貝還是大麻煩 文 / 三戒大師
第三零章大寶貝還是大麻煩
經過短暫的適應期,沈默很快習慣了自己的崗位,他親筆府門上大書『求通民情,願聞己過』八個大字。並對屬下官吏嚴加約束,裁汰冗員空額,嚴格逐月考核,禁止擾民濫差,一時間官風為之一肅,效率大為提高,尤其是幾個案子斷得漂亮,傳為美談,讓人也對這位大人刮目相看!
一時間,還沒有真正展開拳腳,沈默『斷案如神、愛民如子』的好名聲,便已經蘇州城內小有所傳了。
實際沈默上任一個月,除了審案子,就是內部正風,向衙門裡的散漫浮躁之氣開刀,用考核的辦法,逼得官吏們一改往日作風認真幹活,兢兢業業,只求月底弄個考核合格,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提高,他準備合適的時候,全府推廣開來。
當然了,推廣是否有效,沈默還不確定,因為他之所以玩得轉,是因為上輩子也是一路混過來的,這輩子又一手策劃著父親從臨時工轉職正式工,後坐上縣裡三把手的位置,所以對官府裡那些歪門邪道,貪污伎倆,他都清清楚楚,誰也沒法跟他玩花樣。
正因為他明白無官不貪的道理,便沒有對下面人的錢糧耗羨動刀,給大伙都留了後路。小的們心知肚明,知道大人沒打算做絕,為了那點油水,也就咬著牙堅持下去了……心說挺一挺,什麼時候大人的鮮勁兒過了,我們也就解脫了。
不過總體來說,經過一個月的磨合,嚴格要求加威逼利誘,沈老爺已經對自己的衙門如指臂使、令行禁止了。沈默甚至還有時間去府學裡講講學,府裡搞個會什麼的……這並不是不務正業,而是兩項很重要的活動,因為前者讓他博得廣大蘇州士子的擁戴和尊敬。而且成為有名望的學者大儒,是沈默一直以來的追求,想做到這一點,就得不停的講學,積攢人望和能力,直到有一天,名氣大到雲南、海南的士子都跑來求學,那他就離目標不遠了。
這條路無疑是艱辛而漫長的,但好他沈的名氣太大了,現雖然剛起步,但已經有浙江,尤其是紹興士子慕名前來求學,臨近州府的士子也有一些,據說還有從應天跑過來的呢。
沈默本著有教無類的原則,對外地學子同樣免除學費食宿費……這並不會引起蘇州城的不滿,因為能吸引外地的學子前來遊學,向來是一地教的高榮耀,比如說古代的稷下學宮,穎川書院,以及從宋代開始的四大書院,乃至本朝陽明公所講學之眾書院,無不以寬闊胸襟,笑納四海之士,並無地方保護之說。
換個庸俗的角說,人們看來士子就是儲官,未來當官之後,定然會念及蘇州的好,加以照拂看顧,當官的越多,蘇州就越好過。
還有,歸有光和王用汲,已經被他展進瓊林社,不過目前還不算正式入門,還得等待至少五人聚齊,投票表決之後才能後決定……可憐的老歸和小王,只以為自己加入了一個精英社,還利用自己壇的聲望,樂呵呵的幫著沈默展下線……哦不,應該叫組織複習社。
至於沈默經常後衙舉行的晚間會,參與者則都是城頗有影響力的縉紳名士,可以讓他瞭解到主流社會的想法,並讓他們感受自己的魅力,減少相互的隔閡。
而且通過召集主持類似的會沙龍,還可以潛移默化的使蘇州士紳,習慣被他號令,接受他成為他們的頭兒的事實,這樣的好處無疑太大了。
沈默甚至打算過兩天把媳婦接過來,然後組織『夫人太太沙龍』,幫著他一起收攏人心。
不過也有鬧心的事兒,長洲縣的大戶富戶,三天兩頭前來告狀,說他們的縣令海大人斷案不公,偏幫窮人,坑害富人,要求府尊大老爺做主,幫著他們撥亂反正。也有長洲縣衙屬吏也偷偷前來告狀,反正他手底下是幹不下去了,寧肯降職也要換個縣。離譜的是,一些聲色娛樂場所的老闆也來哭訴,說海大人把他們往死裡逼……
沈默不禁苦笑連連,與自己的步步為營相比,海大人絕對是雷厲風行類型的,視事未一月,決遺滯獄三余案,革除錢糧耗羨,嚴濫差,戒奢侈,驅流娼、禁聲色、懲賭徒、閉賭館、訟師、拳勇、匪類,籍其民,朔望令至鄉約所跪而聽講,搞得長洲縣頓時民風為之一變,也為他自己贏得了『青天』的名聲,貧苦姓間呼聲極高!
但有道是過猶不及。比如蘇州乃是富庶之地,奢侈之風已經存千年,海大人看不慣,他不准民間製造奢侈品,精緻的絲綢、紙張、點心、宴席,都禁止之列,這讓產以上的家庭十分的不習慣,並不領海大人的情。
而且那些平日裡生意火爆的青樓、青樓、畫舫、賭館、豪華酒店,全都歇了菜,因為海大人是真抓人啊!每天晚上他都會帶人準時出現,看到有誰到了戌時,還流連**不回家,便抓回去,罰款打屁股,外加戴枷示眾三天,讓你丟人現眼。
天可憐見,換算成小時的話,就是晚上七點鐘必須回家,還能過啥夜生活?倒便宜了吳縣的聲樂場所,近一個月營業額接近翻倍。
但本縣娛樂業崩潰,似乎正合海大人的本意,他依然我行我素,要把治下打造成太祖皇帝所嚮往的淳樸世界。
說實的,沈默挺失望的,他原本以為這個學歷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海青天,能幫自己把治下打理的井井有條,讓自己少操點心,好集精力辦大事……現看來,卻是給自己添亂添堵了。
甚至連向來不評價他人的歸有光,也忍不住諫言道:「大人,恕屬下直言,海知縣的能力與職務,似乎有些不相匹配。」
沈默何嘗不知呢?當初他跟著海瑞一路進了蘇州城,見他到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鑿牆張榜,『日夜歡迎大家來告狀』,並且是免費的。
自古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現海大人不僅自己不要錢,還嚴禁下面人收錢!基本上縣裡實現了告狀無成本。於是從當天開始,一連好幾天,縣衙被擠得跟菜市場似的,人潮洶湧,日夜排隊,多一天竟收到了八多張訴狀。
不得不承認,海大人實力是深不可測的,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處理完了三多件陳年積案,還將這八多份兒官司全部斷完,沒有徇私舞弊,沒有包庇縱容,按說應該皆大歡喜了?
事實上,還是有一部分人很不高興的——基本上產以上乃至富戶大戶,大都吃了官司,基本敗訴。
「這是否能得出,富人的意思,就是為富不仁呢?」簽押房裡,沈默苦笑問道。
「當然不是,財富怎麼會是罪惡呢?」歸有光自然不會同意,道:「有道是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雖然確實有為富不仁者存,但大部分大戶門閥都是知書達理、溫良仁義的。」
沈默心說:『什麼人替什麼人說話,這話一點也不錯。』歸家雖然不是大戶,但也算是上,自然反感『富人都壞』的說法。
而且沈默也知道,現的富戶,大多是詩書傳家,經年積累所致,原始積累時期的原罪,已經淡化了許多,甚至許多人家樂善好施、修橋鋪路,興建學校、扶助鰥寡,確實談不上什麼『為富不仁』。
「那為何都被告了呢?」沈默問道。
「我的府尊大人,」歸有光歡喜道:「您也終於有不明白的地方了!」說著獻寶似的炫耀道:「窮人確實比較淳樸,但那只是一部分,還有另一種叫做『刁民』的存。所謂刁民就是破落無賴、大多是游手好閒、家業敗光,靠幫閒敲詐等一些下三賴手段為生。那些告狀的人,這種刁民也不少數,他們鑽了海瑞仇富的空子,狠狠的坑了一把富戶。」
沈默見他對海瑞的意見很大,便淡淡道:「震川公,偏頗了。」說著正色道:「有道是『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海瑞就是光聽窮人的,而你呢,就是光聽身邊人的,所以你們都不能算是公正。」
歸有光拱手道:「屬下受教了。」
「不要不服氣,」沈默沉聲道:「總體說來,海知縣還是幹得不錯的,畢竟老姓無錢無勢,跟大戶有錢人相比,是弱勢的,打官司總是吃虧的。」說著一拍桌面上厚厚一摞卷宗道:「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瀏覽了長洲縣歷年積壓的三件案子,現其很多都是案情簡單明瞭,只是占理的沒有錢,有錢的不佔理,所以才用了『拖』字訣,想把老姓拖疲拖垮,後不了了之了。」
這時候,沈默的臉色已經頗為不好看了,他加重語氣道:「千年來,都是有錢人打官司贏,為什麼沒人說不公平?現剛倒過來,就迫不及待的喊冤了?」
歸有光面色羞愧道:「屬下,確實『偏聽則暗』了。」
沈默當然不會讓自己的左膀右臂受委屈,他歎口氣道:「其實我沈拙言跟你的立場沒有不同,如果真要生了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還是會跟你站一邊的。」說著略略提高聲調道:「但為什麼要等著矛盾不可調和呢?」
「大人的意思是?」歸有光眼前一亮道。
「能幫就幫一把,委屈個把富戶,也是難免的。」沈默淡淡道:「不過這個海瑞,我必須要敲打一下了,要是再這麼搞下去,我只好拿掉他了。」
想到這,便讓鐵柱準備宣紙,鋪好之後,提起筆來,上面寫道:『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歸有光飽學之士,自然知道這是《道德經》的話,意思是『世上沒有的絕對正確,一定條件下,為善會變為添亂,好心會辦成壞事兒。所以聖人方方正正但不為難別人,有稜有角但不傷害別人,堅持正道卻不強人所為,出光芒卻不刺人眼睛。
看後不禁頷道:「這才是正人君子之道。」
沈默擱下筆,吩咐鐵柱道:「裱起來,給海大人送去。」說著有些不自信的笑道:「應該會管用?」
「大人為什麼不和他直接談談呢?」見沈默如此拐彎抹角,歸有光不解的問道:「以您的口才,可以說服任何人?」
「至少那個海筆架我就說服不了。」沈默搖頭道:「海瑞其人,公正,無私,極端廉潔,極端誠實,極端正派,道德上沒有半點瑕疵。」說著自嘲笑笑道:「恰恰咱們這個大明朝,是以道德的高低來決定嗓門的大小,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既然大人這麼明白?」歸有光又一次提議道:「為什麼不換掉他呢?」這次與上次不同,是很單純的為沈默考慮。
沈默卻堅決搖頭道:「江湖上流傳著一句話,你聽說過沒有?」
「什麼話?」歸有光問道。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沈默一臉回味道。
歸有光仔細琢磨半晌,卻一點印象也沒有,只好搖頭道:「屬下對武林的事情,不太瞭解。」
「呵呵,沒事,不用自卑。」沈默打個哈哈道。
「那意思是不是說,」歸有光好奇問道:「有一把刀名『屠龍』,可以憑其號令天下武林,只有另一把『倚天劍』,才能跟它抗衡呢?」
「就是這個意思。」沈默緩緩點頭道。
「說起來那『倚天劍』,應該是三國時魏武帝所佩之劍,以宋玉《大言賦》的名句『拔長劍兮倚長天』命名,鋒銳無比,削金斷玉。一代詩仙李白,亦對之仰慕不已,《臨江王節士歌》就有『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的句子……」歸有光考據上癮,開始掉書袋。
沈默趕緊打住道:「就是這樣一把神劍。」說著加重語氣道:「劍,乃凶器也,用之正則可除暴安良,開疆拓土,立萬世之功;用之不正,則傷人傷己,雖仇者恨,親者亦痛,徒留千古之恨。」
「您的意思是,海瑞沒有用對地方?」歸有光問道。
「嗯,與其說是能力與職責不匹配,倒不如說與特長與所司不相合。」沈默點頭道:「人都說正印官是『父母官』,那就是既要當好嚴父,又得當好慈母,還得對子女一視同仁才行。但海知縣至剛至陽,又對富人懷有敵視,顯然做不到我所說的後兩點。」
「是啊,至剛至陽之人,世所罕見,年難遇,」沈默頷道:「上官用好了無往不利,用不好就是自尋煩惱。」
「那他到底合適幹什麼呢?」歸有光問道。
「我也想怎麼安排他呢。」沈默搖頭苦笑道,其實他沒說實話——他未來的計劃,海瑞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無比重要的!這才是他任憑多少人哭訴,都不準備攆走海瑞的根本原因。
不過計劃還有些遠,也許幾年都用不上海大人這柄『倚天劍』,所以得給他先找個能揮特長、又惹不起『富民憤』的地方供著。
只是蘇州府,有這樣的地方嗎?有這樣的崗位嗎?
雖然有海瑞這個說不上是麻煩還是什麼的插曲,但總體來講,沈默的日子還是很平靜的,一個好消息是,他一天三封信的催促,駐紮寧波一代的戚繼光,終於帶著他的部隊,往蘇州開拔了。
大軍行軍,怎麼也得半個月才能到,沈默知道自己應該開始著手準備開埠事宜了。
他叫來王用汲,讓他以吳縣的名義,邀請本縣的富豪大戶,於次日共游吳淞江;又讓三尺,以自己的名義,邀請長洲縣的大戶,於後日共游吳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