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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三八九章 滄浪亭 文 / 三戒大師

    第三八章滄浪亭

    翌日一早,沈默出門,馬車上還有個圓臉胖子坐著,不解的問他道:「沈大人,您為什麼要我粘上鬍子?」

    「為了隱藏身份。」此時天氣轉暖,除下厚厚的冬衣,沈默穿著月白的袍子,感到分外輕鬆,笑道:「你不是跟陸家公子結了樑子嗎?不掩飾一下怎麼行?」

    「那這個,」說話的正是黃錦,他指著自己的鬍子道:「也太粗劣了,誰都能看出來是粘上的。」

    「沒事,看不出來。」沈默隨口打個哈哈,心卻笑說:『還就怕人看不出來呢。』

    黃錦現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十分怕見人,現沈默有將自己曝光的意思,可憐兮兮道:「沈大人,沈兄弟,沈爺爺,我,還是不去了……萬一讓那些債主知道我的下落,那可就不肅靜了。」

    沈默笑道:「正要他們知道呢。」

    「啊,您要把我往火坑裡推嗎?」黃錦苦著臉道。

    「當然不是了,」沈默拍拍他軟軟的肩膀,輕聲道:「問題總是要解決的,你不能一輩子不露面?」

    黃錦胖胖的臉蛋哆嗦片刻,終是點頭道:「好,我知道了。」說著緊緊攥住沈默的手道:「沈大人,你可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啊。」

    沈默不著痕跡的抽出手,笑道:「只是委屈公公,要扮作我的隨員了。」

    「本來就是個奴婢,」黃錦無所謂的笑道:「談什麼委屈就矯情了。」

    馬車過了府學,再往南一些,便到了大名鼎鼎的滄浪亭,雖然名為亭,實際上還是一處園子。未進園門便見一池綠水繞於其外,臨水山石嶙峋,復廊蜿蜒如帶,將園外縈迴之碧水納入園景,乃是未入園先得景之佳構。

    門子見到拜帖,趕緊飛報進去,不一會兒,大門洞開,一位鶴童顏的老者,率領闔府男丁出來迎接,一見沈默便拱手笑道:「下官見過府尊大人。」

    沈默忙不迭還禮道:「下官見過老大人。」這位陸老爺陸鼎,曾任陝西左布政使,十歲稱病還鄉,恩賜冠帶致仕,領全俸……也就是仍然保留官銜,官服,官俸,只是不再任職罷了。

    不過畢竟是不位了,陸老大人倒也不敢托大,客客氣氣的將沈默這位赫赫貴迎進園,入園便見土石相間,古木森郁,極富山林野趣。山上古木參天,山下鑿有水池,山水之間以一條曲折的復廊相連。

    沿著外臨清池的曲折迴廊,漫步古樹蒼蒼,壘疊湖石的園,沈默心一陣陣感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自己的官邸佔地十餘畝,便感覺很奢侈了,誰知跟人家吳家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起碼是自己的十倍。單是面積就差了這麼多,別提其底蘊和精美程了。

    陸鼎卻很謙虛道:「這園子是宋代留下來的,轉到寒家手裡時,已經是破敗不堪了,為了復其舊貌,弄得寒家到現還負債纍纍。」

    『這個老狐狸。』沈默暗罵一聲,笑瞇瞇道:「能裡面過上神仙般的日子,多花些錢也是值得的。」

    陸鼎笑道:「大人真知灼見,下官佩服。」說話間,便把沈默領進正屋,命子弟一一拜見後,就讓他們退下,只留下一個面如傅粉,星眸朱唇,體態風流的白衣青年。

    照鏡子的時候,沈默也覺著自己算是個『招人喜歡』的美男子,但跟這個白衣青年一比,頓覺著自己就是個粗鄙的半成品。但見這小子丰神俊朗,容貌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肌膚比身上的月白綢衫還要白一點,再配上手的描金扇,這才是名副其實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恐怕傳說的宋玉、衛玠也不過如此。』沈默心暗道,如此光彩奪目之人,如果一開始就出現,他定然不會現才看到,想來此人是剛剛出現的。

    微一轉念,他已經猜到對方的身份,便笑道「這位是老大人的孫兒嗎?」

    見俊俏公子臉上淡淡的笑容凝固住,陸鼎趕緊解釋道:「老夫可沒這福氣,這是老夫堂兄的孫兒,名績字子玉。」說著看那公子一眼道:「子玉,快來見過沈大人。」

    陸績只好上前,朝沈默唱個肥喏道:「見過大人。」聲音很悅耳,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聽不出半點吳音。

    沈默仔細端詳著他,完全找不出昨天枯樹皮似的老者模樣,不由感歎對方易容術之高超,確實神乎其技。

    他有些無禮的逼視,讓那陸公子頗為不悅,輕哼了一聲。

    沈默這才回過神來,笑道:「陸繼是?」

    「陸績,成績的績。」陸公子鬱悶道,心說平聲能聽成仄聲,我音就這麼不准?

    「我北京認識一個叫陸繹的,你們什麼關係?」沈默對逗弄這小子簡直是樂此不疲,記仇是一方面,另外也是因為對方比他帥。

    「是下的堂兄。」陸公子竟然很快調整好情緒,不讓對方的惡趣味得逞。

    那邊陸鼎也知道兩人之間的齟齬,怕他倆再鬧崩了不好辦,趕緊打圓場道:「子玉,你也坐下。」

    這時丫鬟上茶,茶是頂級的大紅袍,讓人心曠神怡,通體舒泰,沈默笑道:「許久沒有喝過這樣的好茶了。」

    「老夫這還有幾兩,」陸鼎笑道:「大人要是喜歡,待會捎著。」正宗的大紅袍,僅是武夷山龍窠巖壁上的那幾棵,滿打滿算,好的年份,茶葉產量也不過一斤多。自古物以稀為貴,這麼少的東西,自然也就身價倍,這陸鼎一送就是幾兩,可謂是大手筆。

    「君子不奪人所愛,」沈默搖頭笑道:「還是老大人留著享用。」

    說兩句沒營養的廢話,見沈默遲遲不進入正題,陸鼎只好主動道:「這次請大人府,除了表達一下對大人的歡迎外,還有個目的,就是……」說著看一眼陸績道:「小侄頑劣,曾經衝撞過大人,所以特意讓他給大人賠個罪,咱們揭過這一頁,如何?」

    「好說,好說。」沈默滿口答應,笑瞇瞇的望著那陸績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賢侄給個台階,咱們就一起下去。」

    「賢侄?」見陸績的臉已經黑成鍋底,陸鼎奇怪道:「沈大人與子玉似乎年紀相仿。」

    「說起來也不是外人,下官是陸都督的師弟,」沈默一本正經道:「所以按照輩分,得稱呼您老一聲世叔,當然子玉也得這樣叫我了。」

    他的說法無法辯駁,那陸績面色一陣青紅交加,終是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蚊子哼哼似的叫一聲:「叔……給你賠不是了。」聽起來倒像他是『叔』一般。

    沈默渾不意的笑道:「哎,好侄兒,以後不可這麼淘氣了喲,」

    「啊……是。」陸子玉這輩子都沒受過這麼多氣,話說他也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一般,向來只有他給別人氣受,從沒有別人敢給他氣吃,誰知見了此人幾面,都被他牢牢壓著,佔了便宜。

    「哈哈好……」趁著陸績還能忍住了,陸鼎趕緊道:「鬧了半天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說著朝沈默笑道:「既然子玉態還算誠懇,大人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東西,還給他了?」

    「什麼東西?」沈默說著回頭問身後站著的黃錦道:「你知道嗎?」卻見黃錦雙目噴火的盯著那面如冠玉的陸公子,彷彿要吃人一般。

    沈默聳聳肩膀,回頭問陸績道:「我這個跟班怎麼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陸績一開始光跟沈默鬥氣去了,也沒看到他身後站的人,此時才注意到黃錦,玉面不由陰沉下來,冷冷道:「沈大人,您的跟班可來頭不小……」

    沈默狀若輕蔑的看黃錦一眼,淡淡道:「他呀,原先織造局領了份兒差事,結果後來讓人家坑了個傾家蕩產、債主上門,只好跑路到本官這裡,混口飯吃罷了。」

    「大人什麼意思?」陸績問道。

    「你清楚不過。」沈默冷笑道。

    屋裡的氣氛瞬間從怪異便為肅殺,兩人冷冷的對視,如果沒有意外,一刻鐘後才會分出勝負。

    好有陸鼎這個和稀泥的,他趕緊起身切斷兩人的目光,延請沈默道:「大人,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咱們過去用飯。」說著看那陸績一眼,目光已經頗為不滿。

    陸績這個氣啊,他是真不想起戰火,可對方存心挑釁怎麼辦?

    午宴設高踞丘嶺,飛簷凌空的滄浪亭,為了與這幽靜淡雅的氣氛相協,桌上菜餚不多,不麗,卻都出自名廚之手,返璞歸真,毫不遜色與這山水勝景。

    除了他們三個,黃錦既然已經暴露身份,自然不會再站著,便四人兩兩對坐亭內……陸績雖然很討厭沈默,但不想跟個公公對坐,只好繼續忍受沈默那張可惡的臉。

    酒桌上,陸家老少不再提那十口箱子,沈默自然識趣,也不再提一千車絲綢,至於黃錦,因為來前約法三章,都得聽沈默的,只好悶頭吃菜,化悲憤為食慾。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陸鼎捻著酒杯又道:「聽說大人的市舶司要蘇州開埠?」

    「八字沒一撇呢。」沈默一臉坦誠的笑道:「時機還不成熟,如果真的要開了,肯定先咨詢老大人的意見。」

    陸鼎見他一推三二五,不由有些著急……話說蘇州開埠的消息,其實去年就傳得紛紛揚揚,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一旦開埠成功,會把這座原本就很繁華的城市,推向一個無可比擬的高。屆時南來北往的客商,將是現的數倍之多,城內的房價、地價物價也將應聲上漲,如果抓不住這隨之帶來的商機和財富,將會被對手遠遠拋下,甚至面臨著被淘汰吞併的風險。

    但是沈默到蘇州城也有一段日子,卻一直按兵不動,這讓充滿希望和焦灼的大家戶們分外煎熬,所以陸鼎今天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打聽到點什麼。

    只聽他追問道:「府尊大人是否有什麼難處?」

    沈默知道再裝作混不吝,就真讓人瞧不起了,便拿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道:「不瞞老大人說,其實下官何嘗不想早日開埠呢?」說著歎口氣道:「但鬼子如此猖獗,屢次深入內地,本就覬覦蘇州,若是此時貿然開埠,恐怕會加引起他們的垂涎,到時候其全力一搏,突破松江防線,我們蘇州城可就危險了!」

    這話未必全部屬實,但總有幾分可信,因為沈默一直等一個人,一個能保護他的人,這個人和他的部隊沒來,他就堅決不動。

    「大人您不必擔心……」陸鼎笑道:「我敢打包票,蘇州城是不會遭到鬼子攻擊的。」說著壓低聲音道:「這裡是生財的地方,誰跟這裡過不去,就是斷了大家的財路……」他說這話時,眾人耳邊彷彿響起了萬戶織機的交響聲。

    沈默卻不相信有永久的立地,之所以一時沒有遭到攻擊,是因為別人不想殺雞取卵,但還有那撈不著吃雞蛋的,就只能把雞燉了!

    見他依然面色游移不定,陸鼎又道:「如果您覺著太麻煩,寒家願意出錢出力出人、全力幫大人選址開埠。」

    「呵呵,」沈默笑笑道:「到時候少不了麻煩老大人。」心卻冷笑道:『我的禁臠休想染指!』

    雖然東拉西扯的打太極,沈默也不能一點口風不漏,那樣就顯得太沒有人味了,便想起什麼似的道:「過幾天,下官想勘查一下吳淞江水道,老大人可有興趣同往啊。」

    「樂意奉陪,」陸鼎終於不那麼失望了。

    一頓飯吃到紅日西斜,層林染,沈默望一眼亭外的風光,不由讚道:「好美啊!」

    陸鼎呵呵笑道:「難得大人喜歡,可以經常來坐坐,小老兒不勝歡喜。」

    「一定,一定。」沈默站起身來,與陸鼎相攜下山。到了山下時,沈默看一眼一直跟後面默不作聲的陸績道:「老大人陪了下官一天,也累了,就先回去歇息,讓子玉送送我就行了。」

    陸鼎自然知道沈默這是有話要和他說,看看陸績,見他也點頭,便笑道:「那老朽就斗膽不送了,大人走好。」

    「告辭。」沈默朝他拱拱手,便陸鼎的目送下,陸子玉的陪伴下,往門口走去。

    黃錦遠遠跟後面,看兩人身量差不多高,又都是身著白衣,樣子十分的和諧。卻聽兩人的對話,充斥著火藥味……

    沈默先笑瞇瞇問道:「子玉啊,你今年多大?」

    彷彿長輩一般的語氣,讓陸子玉十分的惱火,瞪他一眼道:「你還有完沒完?誰是你侄子?我告訴你,我比你大三歲!」

    「這麼說你調查過我?」沈默笑問道。

    「嗯……」警覺的看他一眼,陸子玉突然冷笑道:「不要以為就你認識錦衣衛。」

    沈默心一動,看來自己去見朱十三的事情,對方已經知道了,便呵呵笑道:「對了,看你的打扮,像個讀書人。」

    「是又怎麼樣?」陸子玉無比鬱悶的。

    「讀了幾年?」沈默問道。

    「十幾年。」陸子玉道。

    「至少是個舉人了?」沈默笑問道:「我看你挺聰明的。」

    「生員……」陸子玉怒道:「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不好?」

    「那好,咱們就提一壺開的?」沈默隨意笑道:「那箱子裡裝的什麼?」

    「裝的是……」陸子玉狡黠笑笑道:「我不告訴你。」他這一笑,竟讓沈默有驚艷的感覺,如果不是看他有喉結、大腳、沒穿耳朵眼,胸部太平,沈默真要以為他是女扮男裝了。心說:『你媽真給你生錯性別了。』不禁歎氣道:「子玉,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一件事?」

    「什麼?」陸子玉問道。

    「你笑起來太女氣了。」沈默搖頭道:「男子漢大丈夫,笑著要爽朗,要露出八顆牙齒。」

    「你管不著……」陸子玉鬱悶道,這時候已經走到門口,他沒好氣道:「好了,送到了,我回去了。」

    沈默突然斂去笑容,目光肅殺道:「不管你叔叔是誰,蘇州城裡給我放安分點,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那突然迸出的殺氣,唬得陸子玉呆當場,等他回過神來,已經看不到沈默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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