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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九十九、終局 文 / Loeva

    九十九、終局

    張保從妻子嘴裡得知自己屋裡即將要增添一個人時,感到十分詫異:「額娘糊塗了麼?現在還在孝中啊,她這是在幹什麼?不行,快退回去,雖然我說過不想再混官場,但也沒打算讓人參我個不孝悖禮之罪。」

    佟氏卻安撫下他,淡淡笑道:「夫君太多心了,額娘怎麼會做這種糊塗事?她只是說,我們屋裡人手不夠,也沒個合心意的人侍候你,因此將心愛的丫頭送來照顧你的起居。她老人家幾時說過是給你送妾來著?你可別誤會了額娘的好意。」

    張保愣了愣,笑了:「夫人說的是,我怎能這樣誤會額娘呢?她只是要送個丫環來罷了,斷沒有做母親的在父親喪期內給兒子納妾的道理,方才是我想歪了。」

    夫妻倆相視一眼,又笑了。

    淑寧實在無法理解老太太的想法,她現在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還念念不忘要在他們三房插人,到底是什麼心理啊?難道說,執掌大權習慣了,連想法也變態起來?

    以前老太太要安插小妾,是想在各房布下眼線,順便牽制一下媳婦們,也是為了更好地掌握府內大權。可現在這樣做真的有用嗎?淑寧實在不看好這種法子,從以往老太太安插的人就可以看出來。

    大房的翠翹死了不說,繼任的翠萍已經差不多成了那拉氏的人了,又有前任留下的兒子安寧做依靠,只要安份守己,總能好好過日子。現在那拉氏當家,翠萍當然不會傻到跟她作對。

    二房的翠珍對老太太倒還算忠心,從素馨收集回來的小道消息中可以知道,她現在還常常給老太太請安,而且索綽羅氏視她為眼中釘,她還離不得老太太這個靠山。但如果靠山倒了,她又沒有子嗣,會有什麼結局還不知道呢。至於另一個妾翠英,早就得罪了老太太,聽說自從那年小產後,她就一直病著,美貌不再,又失寵了,現在只能無聲無息地活著。

    四房一直沒有正式的妾,只有幾個通房丫頭。雖然聽說大多數是老太太送的人,但沒有名份是事實。四叔容保與四嬸沈氏,近年的感情有所疏離,但即便如此,容保對那幾個通房,一直是一碗水端平,也沒有抬舉哪一個的打算,對她們之間窩裡鬥的情形視而不見。

    由此可見,在各房安插小妾,或許曾經有過作用,但時間一長,人心就很難控制了。老太太一再想往三房安插人,難道只是一股子執念作怪嗎?在她現在無法再執掌家事的情況下,那些眼線還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而且最關鍵的問題是,老太太本人很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淑寧轉回頭去望望床上那個乾癟瘦弱的老太太,非常確定這個事實。

    雖然太醫當面說靜養就行,但私底下跟張保兄弟幾個說了什麼就沒人知道了。只看老太太越來越虛弱的身體,長輩們暗中進行的準備,以及府裡下人們的竊竊私語,就可以猜到這一點。但很明顯,老太太本人並沒有這個覺悟,她大概以為自己只是一時中風,還能繼續活好長一段時間吧?

    傍晚,淑寧把照料的工作交給婉寧和沈氏,便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槐院。這種侍候人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她自穿越以來,雖說不上大富大貴,卻也是養尊處優,從沒有那麼辛苦過。看來好日子過多了,容易使人墮落,等過些日子空閒下來,她要想個法子鍛練一下身體才行。

    約摸在一更天的時候,變故發生了。老太太又一次被痰堵塞了喉嚨,最後雖然咳出來了,卻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眾人又是一片手忙腳亂,婉寧在一陣哭天喊地中被趕出房間,摟著喜塔臘氏一個勁兒地哭。太醫來瞧過後,只是搖頭,暗示晉保給老人家準備後事。

    院子裡再度站滿了人,個個臉上帶著哀戚。淑寧望望婉寧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媛寧和閉著眼念佛的芳寧,心裡有些茫然。等到屋裡有人走出房門,正式宣佈老太太已經去世時,院子裡的人才紛紛痛哭起來。

    聽著耳邊的一片哭聲,淑寧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但離要哭出來還早得很。她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拭了拭鼻下,一股子特別的味道從帕內傳來,她馬上被刺激得紅了眼,眼淚不停流著。這時,她察覺有人拉了拉她的袍子,低頭一看,卻是賢寧。他張大了眼問:「姐姐,大家為什麼哭?」

    淑寧蹲下身來對他說:「因為老太太去世了,所以大家都很傷心。」

    「老太太?就是那天摸我臉蛋的那個老奶奶嗎?」

    「是啊。」淑寧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便裝作給弟弟整理頭髮,用帕子輕輕替他擦了擦臉。賢寧忍不住流了淚,吸著鼻子道:「姐姐,我覺得難過。」淑寧忽然覺得有些罪惡感,卻被旁邊一股尖銳的哭聲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只見沈氏抱著哭個不停的女兒嫣寧哄著,左手卻分明剛在孩子身上掐了一把。

    「呃,原來還有比我更邪惡的人。」淑寧想道。她突然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頭,抬頭一看,卻是端寧。他扯了扯嘴角,把賢寧抱起來,輕輕拍著他,讓他倚著自己的肩膀流淚。

    這時晉保出來說道:「你們都進去見老太太最後一面吧。」

    說是見最後一面,其實只是見見屍身。老太太的頭髮衣服都已經整理過了,半身搭著被子,臉上蓋著素帕。

    婉寧一見到,馬上就撲了上去,卻被那拉氏的丫環緊緊抱住,她不停地掙扎,哭得痛不欲生。屋裡人人都哭得很斯文端莊,就連老太太生前最寵信的嬤嬤,也是趴在地上嚎而已,因此婉寧的激動與失態顯得格外顯眼。

    那拉氏頻頻看她,最後見到她掙脫了丫環,撲到老太太身上,緊緊摟著屍身痛哭,便馬上皺著眉讓人把她拉開,又親自整理了被女兒拉開的被子,繼續一邊用帕子抹著眼淚,一邊吩咐下人們準備棺木火燭等物。

    大概是因為老太太死得比預期的早,許多東西都還未準備齊全,因此還要忙忙叫人去買。就在準備喪禮的過程中,又出現了問題——沒錢了。

    府裡賬上現在還有兩千兩左右的現銀和銀票,但現在離秋收還早,田租還未能收上來,而二房主持的幾門生意,據說資金周轉方面出了問題,已有三個月未曾上交銀子了。一場像樣的喪禮,沒個兩三千兩是不行的,但如果把府裡的銀子都拿去用,那接下來的幾個月,全府上下又如何維持日常用度呢?

    因此,晉保和那拉氏籌算過後,發現最多只能使用其中的一千兩。因為不夠用,晉保要求興保從店裡調銀子,卻遭到了拒絕。

    興保說:「我因為額娘打死釧兒的事,賠了大筆銀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今年京裡連開了幾座酒樓茶樓,我那些生意虧得厲害,這幾個月都在倒賠銀子。現在要我再拿出幾千兩來,實在是無能為力。上一回阿瑪的大事,已經是我出的錢,為什麼現在又要我出?」

    晉保聞言十分不悅:「老二,你要把話說清楚,那些生意當初都是家裡出的本錢,如今家裡要用銀子,調些來有什麼要緊?什麼時候成了你的了?」

    興保卻冷笑道:「大哥這話糊塗,雖然當初家裡有給一些本錢,但大多數都是靠我的私房,當然是我的生意。而且這些年家裡得的錢,已經是當初本錢的十幾倍了,我一直好心好意供養家裡,大哥卻不能憑這個就謀奪了我的私產去。」

    晉保氣白了臉,也不跟他吵,直說道:「這些過後再提,現在先辦了額娘的大事要緊。你到底出不出錢?」

    興保扭過頭去:「我方才說過了,上次阿瑪的事,我已經出過錢了,你找別人去。」

    晉保恨恨地道:「上回因為牽扯到幾位王爺,阿瑪的事並沒有大操大辦,總共才花了兩千出頭,其中那副棺木,還是早就預備下的,香燭紙品,又都是公中的錢,你才花了多少?現在輪到額娘,你卻推脫起來。別忘了,額娘會發病,還是你們兩口子幹的好事!」

    興保跳起來,大喊「你胡說」,幾乎就要衝過來了,卻被容保架住,勸道:「二哥,有話好好說,這次是你過分了。額娘待你不薄。」

    興保掙開弟弟,冷笑道:「你少在這裡扮好人,她待我不薄?她最疼的就是你!!!額娘這麼多年存下的體己,現在在誰手裡?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昨兒個額娘還清醒的時候,最後見過的人是誰?是你老婆!誰知道這裡頭有什麼貓膩!」

    容保也漲紅了臉,當即就跟他爭吵起來,晉保頭痛地在一旁生氣。張保聽得越來越不像話,便大喊一聲:「夠了!」待兄弟們安靜下來,他想了想,便對晉保道:「我在外頭做了幾年官,不怕大哥笑話,也有些積蓄。弟弟不敢越過大哥去,也願意出一千兩,大哥覺得如何?」

    興保和容保都吃驚地望著他,晉保有一絲感動:「三弟,你平時日子過得也不富裕……」興保卻打斷了他的話:「少來,他有錢著呢,平時都是裝窮。」晉保厲聲喝道:「老二!」興保這才悻悻地閉了嘴。

    張保淡淡地道:「我在外頭十幾年,也沒在父母跟前盡孝,現在不過是出點銀子。再說,大哥主持家業也不容易,做兄弟的能分擔就多分擔些吧。」

    晉保大力拍了拍三弟的肩膀:「好兄弟,你這份情誼,哥哥絕不會忘記!」

    容保見狀忙道:「三哥說得有理,平時額娘最疼我,她老人家的大事,我如果袖手旁觀,成了什麼人了?不過我銀子不多,只能出個五百兩,兩位大哥別嫌棄。」

    晉保怎麼會嫌棄?忙抱了一把ど弟,兄弟三人一副感情好得不行的樣子。

    興保訕訕地,只好說:「既然如此,我也出……五百兩好了。」晉保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二弟有心了,想必額娘泉下有知,也會很欣慰吧。」

    喪禮的銀子終於解決了,各處的籌備工作也順利展開。

    淑寧全身戴孝,與眾姐妹嫂子一起,跪在內堂燒紙誦經。婉寧呆呆地望著火盆,機械地往裡頭投些紙錢,默默地流著眼淚。

    淑寧有些慚愧,自己從沒有真心實意地為這個老人掉過一滴淚,但想到她給自己家帶來的傷害,心腸就硬起來,仍舊拿出暗藏了秘密香囊的帕子,流著裝模作樣的淚水。

    夜深了,漸漸地有人尋著借口離開了內堂,留下來的人,只剩下婉寧淑寧和幾個老太太親信的丫環僕婦,當中有的人甚至當場打起了磕睡。

    淑寧無意中往外看了一眼,卻發現哥哥端寧站在角落裡,靜靜地望著老太太的棺柩,燭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神色顯得有些莫測。

    淑寧遲疑了一會兒,看到眾人皆疲累不堪,沒人注意到她這邊,便悄悄起身往端寧處走去,碰了碰兄長的衣角,輕輕問道:「哥哥,你怎麼了?」

    端寧側臉望了望她,搖搖頭,又轉過去繼續看那棺柩,幽幽地道:「世事無常。我去廣州前,她還是這府裡說一不二的主兒,高高在上,人人都要在她面前低頭。而昨晚之前,她只能躺在床上,事事都要靠人幫忙。死了,連辦喪事的銀子都是好不容易才湊起來的。守靈的人大多只是裝個樣子,沒多久就都溜了。她強硬了一輩子,威風了一輩子,為的到底是什麼?」

    淑寧無言地陪著他一起站著,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瑪法待我挺好的,知道他死得那麼冤枉,我心裡其實有些怨老太太,看到她受苦,心裡居然還有些痛快。」

    淑寧吃驚地望過去,只見他扯了扯嘴角,道:「但再怨再恨又如何?你看看,這府裡真心實意為她傷心的人有多少?兒子媳婦?孫子孫女?親信奴僕?就算是哭得最傷心的婉寧,哭的到底是她,還是自己,又有誰知道?而且,若不是為了做給外人看,我真懷疑有誰願意為她花錢送葬!」

    淑寧拉著他的袖子,認真地說:「哥哥,你冷靜一點。」端寧怔了怔,微微一笑:「我很冷靜,別擔心。」他摸了摸妹妹的頭,道:「原來還怨她恨她的,但看她活到這份上,又覺得再多的恨都沒有必要了。她落到這樣的結局,早已得了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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