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一百四十章 文 / 果果
第一百四十章
他不是一個好師父吧,也不是一個好掌門,總是要犧牲一個才能保全另一個。
幾乎已經回憶不起小骨未出現的時候自己是怎麼生活的了,千年的歲月流動得慢無聲息。可是從來都覺得理所當然,不覺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後來小骨來了,一切悄然改變,他開始變得不像他,又或者,這才是真正的他?
世上最可悲的事是當過去深愛你的那個人成為你的一切之時,你卻對她不再重要了。
他逃避,他狠心,他頑固不化,那麼多年,甚至沒能聽上一句,她說愛他。
雖然口口聲聲說,如今只要她要,什麼都會給她。可悲可笑的卻是,她已經根本就不想要自己了。
傷疤只是痛,其實一直在痛,有時候輕有時候重,那塊他硬生生剮下的肉彷彿一直沒有癒合過,那麼多年沒有一刻不在用疼痛提醒他犯下的錯。日日夜夜,反反覆覆做著同一個殺死她的夢。
「師父……」
一雙手緊緊握住他顫抖抽搐的左手,袖子被撩開,他直覺的想要抽回,掩飾那塊傷疤。卻感覺溫暖的指尖在傷疤上遊走,然後是冰冷的唇,和貼在上面的濕潤臉頰。
「師父……不痛……」花千骨坐在床前,緊緊的抱住他的手臂。
白子畫緩慢的睜開眼睛,伸出手撫摸她的發。
「師父我再也不離開你了,你不要生我的氣。」不記得剛剛發生過什麼,只是擔心的看著白子畫,他的手臂似乎是越來越疼得厲害了,到底以前的那個小骨對他而言有多重要,他又有多思念,才會居然一次又一次的痛到昏迷不醒?
「師父沒有生你的氣。」白子畫目光平靜淡然中帶一絲悲憫,她說的沒錯,自己沒有權力束縛她,她犯下的錯,欠下的債,上一世已經一死還清了。東方說的也沒錯,自己心魔日盛,和從前一樣只會害了她。
花千骨緊緊握住他的手,頭埋在他懷裡微微有些顫抖。她雖然想要嫁給東方,可是從來沒真的想過要離開師父的,那麼多年師父就是她的一切,她當時只是太生氣,只是以為,師父不要她了。
可是直到看到一貫高高在上的他倒在地上那一刻,她嚇得幾乎呼吸停止,才終於明白師父對自己有多重要,她寧肯自己死,也不要他有一點點的不開心。
所以……所以她終於還是吃下了東方彧卿給她的歸仙丹。決定做回師父心目中的那個小骨,無論那個小骨到底是她還是別人,她已經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了。只要他喜歡,他想把她當作誰就當作誰吧,她再也不生氣了。
白子畫心頭悲苦,意識又開始有些模糊不清,卻突然聞見一股熏然的香氣,左臂上一陣清涼,床前垂落的白紗隨風輕動,讓他有似夢似幻的錯覺。
「小骨在做什麼?」
低頭見她正小心翼翼的往自己傷疤上抹膏藥不由苦笑,這怎麼可能好得了。
「師父你別亂動,等下藥蹭沒了。」
花千骨蹬蹬蹬的跑出去,端了一碗粥進來。
「師父,肚子餓了吧?」她小口的吹了吹,然後喂到白子畫嘴邊。
他又哪裡會餓:「小骨學會下廚了?」
花千骨難為情的低下頭:「我只會做這一個……」以前都是師父照顧她,她什麼都不會做,現在想要好好照顧師父,卻又再也來不急了。恢復記憶之後的那個花千骨,定是聰明伶俐,什麼都會的吧?
白子畫本就無甚大礙,卻也懶得抬手,放任自己沉溺在她小小的關心裡,一口一口就著她喂的粥喝。
抬頭看外面正淒淒瀝瀝下著雨,為什麼這些年小骨明明在他身邊,他卻仍然覺得如此冷清?
花千骨看著白子畫望著窗外出神的樣子不由感慨。這麼多年,她在慢慢長大,可是歲月卻從來沒有在師父身上留下一絲痕跡,如此安靜坐著的他,猶如一尊上天用冰雪精心雕琢而成的人像,美得叫人心酸,叫人無措……
知道他雖在自己眼前,心裡一直思念著的卻是以前那個小骨,她伸出手將他緊緊握住。
「師父,別擔心,我吃了東方給我的歸仙丹,很快就會恢復記憶和靈識。到時候,你就可以見到以前那個小骨了。」
白子畫震住了,不可置信的一把用力抓住她的肩。
「小骨!你在說什麼!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的身子剛剛才好一些!」或許在旁人看來只是恢復記憶的事情,可是對於此刻什麼都不知道的她自己來說,卻是要接受另一段記憶和人生,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人。她怎麼敢……
花千骨笑著用力點頭:「我當然知道,我把以前那個小骨還給師父。就算是死,我也不要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
白子畫雙手顫抖,她為何還是那麼傻,哪怕磨滅自己也想要給他一個成全麼?可是她哪裡懂,能像如今一樣有她朝朝暮暮陪著他,已是他最大的心願了。她以為是把以前的小骨還給了他,其實卻是將她徹底帶離他身邊啊。
一把將她抱在懷裡,白子畫苦苦一笑。本來還以為可以再多貪圖享受幾十年幾百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卻終於還是提早來了。躲不掉,終歸無論如何躲不掉……
「小骨,你下去吧,為師想一個人靜一靜。」
花千骨見他面色變得空洞而飄渺,有些擔心的出了門去。
夜深,頭有些痛,除此外並無別的不是,她坐在案邊,第一次如此鄭重的提起筆來。
「這封信是寫給你的,恢復記憶後的小骨。我相信吃下藥後我會想起以前的事,可是我不敢確定會不會忘記現在的事。我不敢打這樣的賭,所以我留這封信給你,提醒自己這段生命裡最幸福美好的時光,也告訴你要好好珍惜眼前,希望你可以看見。如果你的回來真的替代了現在的我的存在,再不記得這些年和師父呆在雲山的日子,我想我會非常難過的,可是我不會後悔。我不知道曾經的你和師父之間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讓師父明明那麼想你,卻不敢讓你回來,怕失去你。我只是想告訴你知道,師父是這世上對我最重要的人,我寧可冒著自己再也不存在的風險,把師父讓回給你,把哼唧還有我的家人拜託給你,你一定一定不能讓我失望,不能拋下師父,不然我做鬼也會回來找你報仇的。如果你回來了,只記得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不肯留在師父身邊,那我就把這些年開心的事一件件講給你聽……」
花千骨寫完信已是深夜,小心翼翼揣在懷裡。隨著頭腦越來越清明,她奇跡般的十分平靜,也沒有任何不捨與不甘。靈魂似乎正在重新變得完整,像月亮慢慢變圓。
抬頭看,窗外似乎格外明亮,推門一看,竟然下雪了,天冷得出奇。
朝師父房裡走去,房裡沒有掌燈,白子畫坐在黑暗裡。
「師父?」花千骨把燈點亮,疑惑而擔心的看著他。
白子畫轉過頭,看著她溫和的笑了,眼中的冷淡褪去,目光那樣明亮,冰雕彷彿瞬間活了過來一般,有了生氣,可是卻又變得有些不太像他。
「師父,你喝酒了?」聞到一股濃郁的酒香,混合著白子畫身上的味道,叫她有些微微熏然。
白子畫對她招了招手,遞一杯給她:「小骨,這是當年絕情殿上你親手埋下的桃花釀,陪師父喝最後一杯。」
花千骨點了點頭,接過酒杯坐在他身邊,聞了聞酒香,又伸出舌頭舔了舔,醉人的味道讓她瞇起了眼睛,以前師父從來都不讓她沾酒。
白子畫將自己杯中酒一飲而盡,看著她的目光掙扎而迷惘。
花千骨幾口小酒下肚,話比平常多了起來,白子畫彷彿在安靜的聽,又彷彿在出神。
喝完一杯的時候,她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趴在桌子上笑呵呵的看著白子畫。
「師父……」
手指略有些放肆的撫過他冰冷的唇,燒紅的面頰上一滴眼淚滑落下來。她其實心底好害怕,怕自己要是忘了他怎麼辦,忘了在雲山的這些年。
白子畫心中一蕩,站起身來,一把將她橫抱起來,放在榻上。
花千骨醉眼迷離的仰望著他,白子畫突然棲身而下,埋頭於她頸間,長歎一聲。
「小骨,你就從未想過,嫁給師父麼?」為什麼她口口聲聲喊著要嫁給東方,卻從來沒想過嫁給他,她這一世,便果真一點都不愛他麼?
花千骨暈乎乎的腦子頓時就炸開了花。
嫁給師父?
她從來都沒這麼想過也不敢這麼想,那個人,是師父啊……
感覺到一隻手在解她衣服上的帶子:「師父?」
師父今天怎麼了?
「不要跟他走,不要離開師父好麼?」白子畫低喃,聲音中隱藏的巨大痛苦幾乎讓花千骨心軟到忘記一切。
「師父,你喝醉了,小骨不會離開你的。」花千骨絲毫不疑有他的輕撫著他的背他的長髮。
「小骨,你不是一直想要師父麼,是不是……是不是這樣……你明日便不會走……」
衣服被脫了下來,感覺到白子畫的吻順著頸間滑下,花千骨開始有些慌了,這和平日裡的親熱似乎不太一樣,冰冷的空氣中激盪著一種特別的味道。可是又無力反抗,連骨頭都酥軟麻痺了,完全迷醉在酒精和白子畫的氣息裡。
「師父……我不走……」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不會的……」
「小骨,你還愛師父麼?」
「愛?」
白子畫抬起頭看著醉眼迷離的她,滿臉淚痕的她。是小骨,可是又不完全是她……
東方彧卿的聲音又一遍在耳旁響起。
——難道你和她親近時,不會覺得懷抱的是另一個人,不會覺得內疚麼?
悠長的一聲歎息。
白子畫,你在幹什麼呢?以為這樣她便不會離開了?錯過的,就再也沒機會挽回。能有這些年的相伴,也該知足了。你難道嫌上輩子傷害她的還不夠多,還想讓她更恨你麼?這一次,就一切尊重她的選擇吧。
花千骨感覺被人緊緊抱入懷中,彷彿要捏碎了一般,那個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那樣悲傷的問道:
「小骨,師父這一世要怎樣做,才不會錯呢?」
她想回答,可是眼前逐漸漆黑一片,過往的一切,排山倒海而來。
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是漫長的一生,如此清晰,如此真切,連每日吃的什麼菜,穿的衣服的顏色,天空中漂浮的白雲的形狀都記得清清楚楚。
而那些愛與恨,痛與苦彷彿隔了太遠,被歲月覆上塵埃,變得似乎不值一提起來,可卻依舊留在了心底某處隱隱作痛。
花千骨睜開眼,面色平靜淡然。
她正斜倚在湖中小榭的臥榻之上,風捲簾動,岸邊桃花樹下是那個熟悉至極白得塵埃不染的身影,正對影獨酌。
前塵往事在她腦海中迅速流淌,回頭看,猶如過眼煙雲,可是有些事卻始終銘刻在心上。從她如何在憎恨和絕望之下,設計讓白子畫親手殺了自己,下了不死不滅的詛咒,到心甘情願吃下歸仙丹,只為了還他一個完完整整的花千骨,甚至還有當初一紙遺神書沒想到卻毀滅了整個神界。
她全都記起來了。
千萬年的記憶堆積在心頭,神識變得清明透徹無比,勝過得道之人瞬間的大徹大悟。
可是眼睛卻始終癡癡的看著遠處的那個人,想起這些年自己為他受的痛,他為自己受的苦……
一步一步,彷彿從天邊,慢慢走到他的跟前。眼前之人早不復昨夜想要挽留她時的痛苦無措,又變得冷淡而遙遠起來。
為何,他可以對身為孩子的小骨慈悲,對喪失記憶的小骨溫柔,卻始終要以這樣冰冷的面孔來面對深愛著他的她?就算事到如今,依舊不肯接受自己麼?卻又為何,還口口聲聲求自己留下?
白子畫靜靜的看著她,兩人目光相遇,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些年倉皇流逝的歲月頓時碎做指尖的粒粒塵埃。
相顧無言,那濃重得化不開的悲哀纏繞得兩人幾乎無法呼吸。
花千骨闔動了一下嘴唇,卻彷彿已經丟失了語言的本能,只從嘴邊流露出幾個殘缺的音節。
可是白子畫聽懂了。
——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麼?
他輕歎一聲,她還是放不下,始終要自己給一個答案。她還在執著,可是至少說明,她還在愛他。
「對不起。」千言萬語,還有這些年的所有愛恨,都只凝固成這一句話。
花千骨想笑,可是臉部肌肉不聽使喚,依舊是面無表情。
是啊,愛情到頭來一共不過就只是幾句話而已:「我愛你」、「我恨你」、「算了吧」、「對不起」、「忘了吧」……
而他永遠只會說這一句。
說對不起的人,在愛情裡,永遠是贏家。花千骨轉過身,慢慢向天邊飛去。
白子畫欲挽留伸出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選擇了親手殺死她的自己有什麼資格留下她?
慢慢垂下眼瞼,涼薄的唇輕輕闔動,再抬頭萬里晴空已沒有了花千骨的蹤跡。
他知道,她去找東方彧卿去了。而他,了無生意,也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