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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大結局 第五十五章 月墜花折—生離死別 文 / 琴瑣

    第五十五章月墜花折—生離死別

    璋瑢溫和地在嘴角扯出笑容,輕聲道:「和姐姐一樣,我也沒夢見過他。赫臻最愛的恐怕就是宇兒了,如今與我們相比,她更需要赫臻來照顧。只怪他入夢太多,要那丫頭這般傷心,卻不能在人前表現。我只盼他既愛茜宇便要在天上保佑她,切莫愛得太深將她也帶走。」

    德妃的神色不見半分異樣,僅極無奈地笑道:「我想赫臻要帶她走,宇兒也不會願意的。她不會撇下我們不管,不會撇下孩子不管。赫臻只是一個人,天上地下有的是人來陪他,可這凡世間不能沒有茜宇的人太多,她雖孱弱,卻是個有擔當的女子,她絕不會自私地去守著那份對赫臻的愛。不然……她就不會好好地在我們眼前,早在那一刻她定就跟著走了。」

    璋瑢微微皺著眉頭,她不明白德妃今日為何要與自己說那麼多話,可又覺得她說的話每一句都那麼有道理,而那些道理似乎又都是衝著自己來的。

    「德姐姐也離不開茜宇麼?」璋瑢腦海有些紛亂,不知為何就問了這句話來。

    德妃點了點,挽著璋瑢繼續往書房走,「你也離不開她吧!她好像就是精神支柱一樣,在燕城得到赫臻薨逝噩耗的時候,我當時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她。總覺得她若能活下來,我們還有什麼活不下去的理由!」

    璋瑢沉吟,低聲道:「德姐姐的話裡,多幾分怨氣!」

    「自然有怨!」德妃呼了口氣道,「從進宮一直到如今守寡,我在他身邊侍奉了十幾年,若珣也到了待嫁的年齡,可這十幾年我們之間一直都是平平淡淡,若用『相敬如賓』來形容竟沒有半分不貼切。或許比起那些幾乎連話都沒與他講過的女人,我還算是幸運的。但又有哪一個女人不希望一生能得一份熾熱至深的愛?或許不必驚天動地不必轟轟烈烈,就是有些坎坷有些碰撞也是好的。起碼到頭來我能記得一些,甚至叫我刻骨銘心。可是……到如今快記不得赫臻長相的我,對我與他之間的情愛,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回憶的。一切就好像做了一場夢,醒了,夢境中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什麼也沒留下。」

    璋瑢知道她話中的意思,悉數赫臻身邊走過的女人,沒有誰比茜宇愛得坎坷愛得深刻,從他們相知相許到四年前的意外,再到赫臻為茜宇放棄皇權,再到……零零種種,他們兩個之間有太多的故事能講,而別的女人,一如德妃甚至自己,這麼多年真的就那麼雲淡風輕地過來了,沒有太多值得細數的事情,即便自己與赫臻有些摩擦,那也與父親的陰謀脫不了干係,甚至最後那一次對話,竟是斷了兩人的情分。

    可是茜宇不同,不管大風大浪,她都能一次次挺過來,不管發生什麼不管相隔多遠不管分離多久,她與赫臻的心永遠也分不開,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至死不渝。

    所以……所以赫臻怎麼會撇下茜宇?他怎麼忍心撇下茜宇?

    璋瑢霍然抬頭看著德妃,但剛想張口,已見德妃悠悠開口了。

    「我不是有意聽見你們講話的,但也因為聽見了,才明白你們這些日子為什麼怪怪的。」德妃雙手將璋瑢的手握在掌心,「我也懷疑,我也不相信赫臻死了,能努力的能問的能打聽的我全做了。可答案還是不變,他真的死了。茜宇她會不會撒謊你最清楚了,她的眼睛永遠是那麼清澈,能讓人一眼瞧到她心裡想什麼。不要再逼她了,其實逼的那個不是她,而是我們自己。」

    璋瑢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德妃,原來她特意約了自己繞了那麼大的圈子,竟是為了說這些話,原來不是自己一人疑惑,原來還有人也是這麼想的。

    德妃繼續道:「我回來瞧見茜宇把兒子形影不離地帶在身邊,又聽若珣說赫臻死時她的情緒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波動,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馨祥宮裡上上下下能問的人我全都問了一邊,就連緣亦也旁敲側擊地問過幾次。直到不止從一個人嘴裡聽說茜宇夜夜夢魘哭醒,我才相信自己的幻想是錯的,茜宇如今和我們一樣,以後的人生只能指望著孩子們活。」

    她又一次認真地看著璋瑢:「瑢妹妹,我問你,倘若茜宇方才答你說赫臻還活著,你真的還想見他麼?或者,你能相信嗎?」

    璋瑢眸中的淚水終泉湧而出,她用力地晃了晃腦袋,吸了口氣道,「生還是死,除非他當下立在我的面前,否則我都無法相信。德姐姐你和我一樣吧,其實我們不是對赫臻的生還有著幻想,而是我們害怕以後的人生無法走下去,我們對之後的日子充滿了恐懼。好像身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念想都沒有了,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所以殘忍地去逼迫茜宇,好像就因為她得到赫臻的愛最多,她就必須替赫臻來補償我們……其實她才是最苦的那個,對不對?」

    德妃心中釋然,面上卻無甚情感變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隨即輕聲道:「我們還有好些事情要做,熬過這些日子,來年開春一切都會好的。孩子那兒我去看吧,你先回去歇歇。你形容這般憔悴,別叫孩子們擔心。」

    璋瑢頷首應諾,帶著挽香轉道離去。許是年齡的差異或者為別的原因,璋瑢在德妃的話語裡找到了安慰,這些安慰緩釋了她那顆做強的心。與在妹妹面前不同,這些話更能讓她信服。只因德妃的話不是叫人信服,而是讓人由心自行說服自己。

    其實放下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望著璋瑢離去的背影,德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暗自道:「問問你自己吧,如果赫臻真的還活著,你還能見他嗎?而他又想見你嗎?這早已不是你想不想見他的事情了。」她繼而又轉向馨祥宮所在,極目遠望彷彿能看見此刻孤身一人坐在屋子裡的茜宇,嘴角微微含笑,心中道:「茜宇,能為你們做的我都做了。這是我對赫臻最後的付出,如此在我的記憶裡,也有刻骨銘心了。如果你們真的能重聚,祝好!」

    歎罷心頭驟然鬆開,彷彿拋開了一切,德妃旋身對白梨道:「我們去書房吧!」卻遠遠看見一個身量豐腴的女子正於遠處緩緩行進,女子穿一身紫色紗袍,雖然步調緩慢卻儀態萬千,豐腴柔婉比起纖弱女子的蓮步輕移更多幾分姿態。只是細看面上顏色,反遜了六七分,讓整體形容失了光彩。

    「那是棲霞殿的惠貴嬪,主子您見過的。」白梨在一旁道,「看著像是往季娘娘那兒去,想是不會來我們這兒,主子我們先走吧!」

    德妃自然應允,再起步行走,她抬頭往四周樓宇宮閣,心中苦笑:這宮裡少情少愛少真心,永遠不少的,就是這等癡女傻女吧!可是,這真的是女人的錯嗎?

    第五十五章月墜花折

    一襲紫裳的女子款款而行,原來昨夜無眠的除了裕乾宮等待答案的端靖太妃,還有這位身懷龍裔本當風光無限的惠貴嬪。她步履平穩身姿綽約,唯獨那顆心忐忑不安與那面上一貫示人的婉約極不相稱,此刻她正走向玉林宮,那個因病而在宮內消失許久的季妃如今是怎麼一個模樣,對班君嬈而言充滿了好奇。

    原先季潔是一棵能夠遮陽避雨的大樹,然而毫無徵兆地,這棵樹漸漸枯萎甚至瀕臨死亡,若說是依傍的班君嬈吸盡了大樹的精華,但班君嬈分明在她枯萎前就離開了。於是班君嬈不得不迷茫,她與季妃究竟是一生一死,還是一榮俱榮一毀俱毀。她也需要一個答案,可她注定和端靖太妃一樣,似乎永遠得不到一個想要的答案,而即便有了答案,也未嘗能坦然接受。

    只是班君嬈的處境更不堪,她根本見不到她想見的人,因為當她們無視別人的生命,這個宮裡最有權勢的女人,就絕不會允許她們往後的日子再有自由可言。自由是相對而生的,這一點睿皇后必須要宮裡每一個擁有野心和**的女人都銘記。

    班君嬈永遠也想不透為何皇后會和自己同時出現在玉林宮的門外,她分明聽扶梅說皇后自出了馨祥宮前往裕乾宮後便折回坤寧宮休息了,她分明算好了這個時刻碰不到皇后,但一切都不能如她所願。

    「惠貴嬪的腳不是扭傷了麼?」悠兒閒閒地看著朝自己微微福身的班君嬈,極平和地問,「方纔遠遠看著,貴嬪走得還算穩妥。」

    班君嬈面色通紅,垂首低語:「臣妾沒有傷到筋骨,昨日只是因為新傷比較疼痛才以為自己不好走了。今日早晨起來稍稍活動了一下覺得沒事了,便想出來走走,不想……走著走著就到了季妃娘娘這兒。臣妾想既然來了,就該進去請安,季妃娘娘抱恙至今,臣妾許久沒問候過了。」

    悠兒笑得自然:「果然貴嬪擔得起一個『惠』字封號,行事作風皆可稱得上是六宮表率了。」

    「臣妾惶恐。」班君嬈最禁不起皇后這不痛不癢的話,天知道皇后下一句會說什麼,這個波瀾不驚的女人甚少將喜惡寫在臉上,她此刻是喜是惡又有誰知道?

    悠兒只道:「但本宮並不希望貴嬪此刻去探望季妃,且你今日這樣出宮閒逛亦有些魯莽。一來,昨日宮裡才因你受傷而對凌美人有所誤會,風波未平你卻悠閒自得地出來了,宮中多口舌喜是非之人不定又要說是你惠貴嬪有意裝病排擠得寵的凌美人,這又是事。二來,此刻你身懷龍裔最是金貴。不錯!適當地走動對於將來生產有利,但玉林宮裡如今住著的是個得病的妃子且國孝家孝重孝在身,萬一你身體有些不適,難免旁人誹謗季妃乃不祥之人。人言可畏,這兩件事本都沒什麼,但到了那些讒佞小人的嘴裡,定又能鬧得滿城風雨。皇上最近朝務繁忙分身無暇,若再為我後宮瑣事掛心,這份罪過究竟算作誰的?惠貴嬪認為呢?」

    皇后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聽者班君嬈也不曾喘氣,待皇后最後詢問,她方謹小慎微地呼了口氣,卻是連自責的心都沒有了,被皇后一堵,什麼也說不出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場面話,「臣妾謹記娘娘教誨,此刻便回棲霞殿安心養胎,不敢再在宮中添什麼風波。」

    悠兒面上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上前幾步握著班君嬈的手輕聲笑道:「季妃這些日子肯病,但身體總有好的時候,惠貴嬪儘管好好養身體,來日方長你們姐妹總有說話的時候。季妃如此蕙質蘭心賢惠淑德的女子,宮裡少了她定不能的。你的心意本宮定會帶到,也定能讓季妃勤於醫藥將身體養好。此刻本宮期盼的,無非是惠貴嬪和徐榮華為皇嗣再添繁榮,再有就是季妃的健康。」

    班君嬈不知道皇后肚子裡為什麼總是有這樣一車車不溫不火冠冕堂皇的話,縱使這樣溫和友好的話此刻在她聽來還是不能安撫忐忑的心。昨日錢妃在自己面前如何夾槍帶棒地說話,甚至言辭中不乏羞辱之意,可皇后卻沒事人似的作壁上觀,若她真的有心待自己好,又豈能容錢妃昨日對自己這般囂張?

    「惠貴嬪且跪安吧!早些回去歇息要緊!」悠兒緩緩將手抽回,溫和地衝著班君嬈笑道。

    心跳得有多快,僅班君嬈自己能感覺到,似乎這一刻她有些領悟了一個道理,就是做什麼都行,千萬不要做有違皇后行事底線的事,不然真的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季妃這棵大樹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枯萎的,她還能有重新枝繁葉茂的命麼?那幾乎是不可能了。

    「臣妾告退。」班君嬈半刻也不想再逗留在悠兒的面前,她知道腹中的胎兒是此刻自己榮華風光的保證,甚至這個孩子還能保她將來的平安,畢竟她不是季潔,畢竟王越施沒有死在她的手上。而她,僅僅只是看著她死罷了。

    「送一送惠貴嬪,一個扶梅本宮不放心。」悠兒閒閒地說了一句,從身後撥出數名宮女內侍來護送班君嬈。與其說護送不如說遣送更直白,經昨日一事,悠兒已絕不容許班君嬈再挑什麼事端。

    待班君嬈被眾人送走,古嬤嬤方湊上來問悠兒,「主子先進去瞧季妃娘娘吧,惠貴嬪哪兒奴婢會看著的。」

    悠兒點了點頭,一壁往裡走,一壁輕聲對嬤嬤道:「別叫她嚇著了,也別叫她再到處走。沒什麼比她肚子裡的孩子更重要。」

    乍一聽這樣的話,定會覺得睿皇后的確鐵腕肅骨甚至不近人情近乎殘忍,彷彿班君嬈的存在就僅因為她腹中的孩子,若孩子沒了或產下後,班君嬈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但實則決定這些的不是悠兒,她從不認為別人的命是可以掌握在她的手裡的。無端犧牲了一個嚴婕妤,無辜慘死了一個王越施,便是如此悠兒仍舊不覺得自己可以隨意決定那些惡人的生死,種豆得豆,種下了惡果,自然也要她們自己慢慢地悉數吃下。如此才算因果報應,不枉費蒼生憐憫。

    季潔經這幾日折騰身體每況愈下,她雖醫藥不斷,但終究因心情抑鬱而三餐不繼,再者心魔所致無法安睡,此刻的季潔早沒有了平日裡清秀可人的姿容,瘦削的身體和面頰,越發突出那對無光的眸子來,可凹陷的雙目僅僅是一潭死水毫無生氣。

    當她看到悠兒款款進門時,皇后身上用金線繡制花紋圖案的裙衫散發出的光芒反給她的眼眸注入了神采,莫名地季潔看到悠兒竟不再絕望,她並不覺得皇后此刻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只是她覺得看到悠兒好像能解脫什麼。

    「季妃今日的氣色沒有前些日子好了。」悠兒輕輕挽了挽臂上金色的披帛緩緩落座在那張她坐過很多次的梨花木大靠椅上,言語間忍不住四周環顧了一下,端靖太妃口中所說的那些樟木傢俱,真的伴隨了季妃四年之久麼?臻傑他真的為了朝廷和自己決定了季潔的命運麼?如果她知道了,會不會心安理得於自己所做的罪惡,同樣作為一個受害者,或許她一早就知道的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就不會弄出那麼多的風波和陰謀。可是,這一切僅僅是如果而已。

    但事實並非如悠兒所想,對於自己處在怎樣一個環境季潔渾然不覺,她從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一早就被皇帝定下了,至於她若一早得知爾後會不會再下手迫害旁人,誰也猜不到,那一切都過去了。

    「昨日紫蘭擺了幾盆花草進來,說這樣子屋裡有生氣,對身體好。」季潔抱著錦被靠在床上,看著環顧了四周的皇后弱弱地說,「娘娘真是仔細之人,這麼細枝末節的變化,您都能察覺。」

    悠兒心中苦笑,此話竟是誇我還是讚我,我若當真仔細周到,又怎麼會到了今日才與你季潔對坐。

    「你氣色不好是不是因為記掛季老將軍?」悠兒接著前面的話道,「聽聞皇上今日於朝會之上追封季老將軍為忠勇伯,你的長兄季湛襲爵,世襲三代。」

    「臣妾無法見皇上,請娘娘向皇上轉達臣妾叩謝聖恩。」家中得此殊榮,季潔熱淚盈眶。

    悠兒繼續道:「皇上的詔書裡有一條,是感念季老將軍不僅對朝廷盡忠為國家立功建業,更培育了你這樣一個女兒,為帝王的後庭祥和也做出了貢獻。」悠兒說得很認真,沒有半分嘲弄季潔的意思,她只是將皇帝今日對眾臣說的話轉達給了季潔。但她分明看到季潔開始顫抖,一併連蒼白無血色的嘴唇也顫抖,她好像要說話,但已無力開啟朱唇。

    「皇上他……」許久之後,季潔幾番將情緒壓下,方道,「他真的這麼說的。」

    悠兒淺笑,「本宮若誆騙你,豈不是假傳聖旨?」

    季潔慌忙搖頭,「臣妾不敢。」

    「本宮說過,皇上不會虧待你,不會虧待你的家族。你的長兄你的族人都知道季氏能得此殊榮,其中玉林宮季妃功不可沒,她為家族榮耀做出了很多的貢獻。」悠兒娓娓道,「過了午後內務府就會擬好旨意傳旨六宮,季妃將獲封正二品妃,賜『賢』字封號,與沈蓮妃並肩。」

    「您……這是開玩笑麼?」季潔的笑帶著絕對的不可思議。

    悠兒依舊重複之前的話:「本宮若誆騙你,豈不是假傳聖旨?」

    「『賢』?」季潔的笑裡帶著不屑和荒唐,「娘娘您沒有勸誡皇上麼?您不怕糟蹋了這個『賢』字?這樣美好的字眼不是只有太后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麼?先帝欽賜她『康賢』徽號,您不怕……」

    悠兒靜靜道:「太后自然是內外命婦德行的表率,可皇上今日如此昭告天下,顯然我們季妃的德行亦不差太后,那你自然就配得上這個『賢』字。太后她不會介意是否有人與她有相同的封號,她不會在意這些身外的名利,所以季妃不必擔心。再者本宮怕不怕糟蹋一個『賢』字,也不打緊。重要的是要天下人知道皇上的後宮和諧美好,季老將軍的女兒賢德無雙,如此就夠了。」

    季潔亦笑亦泣,亦喜亦悲,強撐著力氣看著悠兒,「娘娘的意思臣妾明白了,這也就是您要臣妾好好活著的原因了?謝謝您賜給臣妾這樣的榮耀,讓臣妾能叫天下人記得,讓臣妾的族人能重視臣妾的付出。」

    悠兒微微一笑,神色仍無變換,輕描淡寫一句,「不客氣!」

    季潔一愣,隨即苦笑。此刻有紫蘭端著藥進來,季妃冷聲道:「娘娘在此於我說話,你怎麼還端藥進來?」

    紫蘭怯生生道:「娘娘恕罪,只因太醫說了您需按時辰進藥,且那日皇上也向奴婢下了死令,必須服侍好您。錢妃娘娘臨走時還敦促奴婢不能偷懶,您若有閃失奴婢定難保命。」

    悠兒揚手示意紫蘭上前給她家主子餵藥,自己則輕聲笑道:「錢妃言出必行,季妃若心疼紫蘭這些宮女的皮肉性命,便是自行保重最好了。」

    季潔不再推辭,就著紫蘭的手將一碗苦藥悉數喝下,那鑽入心肺的苦澀叫她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可她卻推開了紫蘭隨即遞上的一疊果脯,只讓那苦澀的藥味繼續折磨她的味蕾。

    悠兒也趁這個空隙又四下環顧了一下季潔的屋子,心中的惆悵雖未表現出來,然憑心而論,她是同情眼前這個女人的。從一開始就不能活在自己人生軌跡裡的人,應該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待收回目光瞧見季潔推開紫蘭遞上的果脯,悠兒卻招手將紫蘭叫到跟前挑了一塊蜜制陳皮放入口中咀嚼,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讓人精神大振。

    「怎麼不吃塊蜜餞甜甜嘴?這藥聞著就叫人覺得苦澀,你不怕麼?」紫蘭離去,屋內又剩二人時,悠兒才如是問。

    季潔抿了抿嘴唇,那已蒼白的嘴唇上還殘留著藥汁,舌尖舔食後帶來的苦意讓她又微微顫了顫。

    「許是久病,臣妾的味覺有些倦怠,酸甜苦辣鹹人生五味,臣妾如今僅知道什麼是苦了,所以僅留的這些臣妾想好好珍惜。」季潔沒有抬頭,那空洞的眼眸望著被褥上細緻的繡繪,輕輕撫摸,光滑而細膩。

    這個小小的舉動觸動了悠兒的心,那床被子的被面用鮮紅的絲綢做成,上頭繡著海天明月丹桂飄香,那是應景應時的圖案,但這一刻似乎更多了別的意味。

    「這個世界值得珍惜的實在太多了,季妃且慢慢感受。只這一味苦,不要也罷。」悠兒的嘴角是笑容,眼眸中是從容,她沒有言辭緊迫她沒有步步追逼,但卻用一句句溫和友好的話將季潔心底的防線層層瓦解。

    果然季潔雙手覆在鮮紅的被面上,頭也不抬地問:「臣妾還有機會體味世間各味麼?難道這玉林宮不是臣妾往後永遠的牢籠麼?」

    輕輕轉了轉手腕上的九環金釧,悠兒道:「牢籠?怎麼會!方才本宮忘了說一件事情,皇上那兒還有一道旨意,季老將軍五七時,季賢妃將親自出宮為老父盡孝道!」頓了頓又道,「那會兒皇太后應當已臨盆分娩,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季潔方才低垂的眼眸此刻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悠兒,五七!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的生命還要延續一個多月。但自己眼下的身體似乎已撐不到那天,而她本身,也早沒有了求生的**。今日得知家族受到皇帝隆恩光榮萬分,她更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可以結束了。她不想好好活著,等她的罪惡有被揭露的那一天,那樣家族會因自己蒙羞受辱,自己將成為季氏永世的罪人。

    可是竟然還要熬到那個時候,還要出宮為父親盡孝道,曾幾何時自己是那樣羨慕錢韻芯風風光光地出宮省親,可如今輪到自己出宮了,卻是這樣一個境遇,這就是同人不同命麼?天注定自己的命比錢韻芯低賤麼?

    悠兒沒有過多地去看季潔面上的陰晴圓缺,她斂了斂廣袖輕盈起身,柔聲道:「你好好休息,皇上要本宮傳達的話,本宮都已經說了。千萬記住……不要有負聖恩!」語畢旋身欲走,卻聽季潔在身後喚了一聲。

    「您不想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麼麼?」

    悠兒含笑轉身看著季潔,「那天你不是說,本宮是知道的麼?」

    季潔噎住,慌亂地將目光移開,只聽皇后又道:「還是那句話,在你告訴本宮該知道什麼前,你要好好活著。活著,不是為了你自己,而今你已身繫季氏一族的榮耀。如果今日下午才冊封的賢妃隨即就追隨父親走了,你要朝野上下如何想像皇上的後宮?本宮的話,你頂好記得。」

    季潔幾乎被搾乾了身體裡最後一點堅強,她哭泣著匍匐在床沿上,「娘娘您聽我說吧!您今日聽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完吧!我不敢辜負聖恩,可是娘娘……您覺得我這樣的人還有臉去見父親麼?我還有資格去盡孝麼?」

    悠兒沒有要停留聽她講話的意思,只留了冰冷的背影和冰冷的話語,「季老將軍一生戎馬,手染無數鮮血,卻是保得家國天下百姓安寧,可是看看你手上所染的血,那些是什麼,都是什麼?」

    「您聽我說啊……」聲嘶力竭的哭泣聲一直到宮門外仍舊能隱隱叫人聽見,一個人被剝奪生的權力那很殘忍,可連死的權力也被剝奪,那就只怪她罪惡太深自作孽了。

    是日午後,傳旨六宮的並非僅一道晉封季妃的旨意,馨祥宮裡也發出一封母后皇太后的懿旨,大概意思是聖母皇太后鳳體違和,燕城別宮無人理事惟恐旁生枝節,特排遣端靖皇貴太妃離京赴燕城協助聖母皇太后管理各事。

    此事本無不妥,要璋瑢離開的理由也極其妥當,可隨著這道懿旨傳遍六宮的還有叫人瞠目結舌的謠傳,說端靖太妃離宮是迫不得已,太后因其德行操守有違後宮體制才編排了原因趕她走。

    德行操守有違後宮體制那已經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就是『淫』亂後宮,這個罪名輕則賜白綾自縊,重則可牽連家人族人一併入罪。況且能在後宮裡走動的男人無非皇帝、太醫、侍衛,而端靖太妃不是肯病之人回宮以來並沒怎麼傳喚太醫,反而勤於在裕乾宮出入的人正是九五之尊的乾熙帝,另有那次在皇城東邊的水晶宮之約也不脛而走,於是璋瑢臨離開皇宮,身上竟背負起這樣一個不堪的罪過。

    她一個寡居的太妃媚惑皇帝,那得罪的就是乾熙朝後庭所有的女人。

    旁人與端靖太妃交往不深,不過交頭接耳私下議論,但受她多番提點幫助的錢韻芯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且這段日子常與太妃相處,錢韻芯就是再糊塗也不會把璋瑢看成是妖媚『淫』亂之人。

    可當她火急火燎衝到裕乾宮時,卻只得到璋瑢一句,「錢妃還是這樣,熟悉你的人永遠能猜得到你什麼時候會做什麼事情。只盼你一生榮耀歹人近不得你身,不然他日遭人暗算,你可能還會把別人當恩人。」

    錢韻芯反問:「難道娘娘會是暗算臣妾,而臣妾又把你當恩人的人麼?」

    璋瑢心中一暖,她很欣慰於除了茜宇還會有人將自己當摯友來看待,也許茜宇不僅僅是讓自己幫助了這個衝動而可愛的錢妃,更是讓自己由心地去結交了一個朋友,再次體味一下單純的情感所帶來的快樂。

    「不要管那些流言蜚語,這個世界又有誰不被旁人在背後說的?」璋瑢伸手將錢韻芯拉在身旁坐下,溫和而淡定地笑道,「我記得最早認識你時,你就對哀家講,最不在意的就是別人說什麼。怎麼這一刻,你反忘記了?」

    錢韻芯美目一垂,有些淒然道:「可是您要走了,若當真風風光光地走也罷,可此刻宮裡傳的那是什麼話?枉臣妾手上握著權力,卻揪不出幾個來拔了她們的皮給您解恨。」

    「嘖嘖嘖!」璋瑢忍俊不禁,撫著錢韻芯的手笑道,「真真厲害的主,哀家能有錢妃的信任足矣。那些閒言碎語就讓它去吧,本沒什麼事情的,可你一鬧,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就更叫人笑話了。清者自清,況且我也要走了,出了皇宮憑他說到天上去,哀家也聽不見了。」

    錢韻芯懨懨道:「話不是這麼說的……這一切太突然了,怎麼太后忽然就要您走了?沒聽見什麼風聲說聖母皇太后身體不好啊!」

    璋瑢輕輕一歎,「這自然才有的消息,若等滿城皆知,豈不是耽誤事情麼?聽聞皇帝這些日子朝務緊得很,生母不適他一定焦心,哀家去了有人好照應,他才能放心。錢妃不必替哀家抱不平,多想想你的皇上。記得我說過的話,凡是多為你的皇上想一想,就什麼也不值得計較了。」

    錢韻芯頷首肯定,又看了璋瑢半晌,方怯怯地開口道:「您放心,臣妾頭一個信您不是那樣的人,您若再有回宮的日子,臣妾定叫這宮裡上上下下的人不敢對您說一個『不』字。」

    很少隨意波動情緒的璋瑢這一刻突然鼻尖酸得要引淚,可是心裡卻一點也不痛,還有一股子甜蜜的幸福感。她已經不記得除了茜宇外還有誰這樣真心地待過自己了,這份信任是錢韻芯由心而生的,是世上多少金錢也換不來的。原來真誠地對待一個人,真的能換回等同的回報,而這種感覺,是這般美好。

    「謝謝你!」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包含了太多的情緒。只是璋瑢自己也不清楚,這份友情究竟是自己爭取的,還是茜宇給她的。好在,這已經不重要了。

    錢韻芯正要開口說什麼,門外忽然傳來男童的聲音,旋即便見臻璃一邊哭著一邊跑了回來,他彷彿是一路從書房跑回來的,饒是微寒的氣候,孩子竟滿頭的汗水又漲紅了一張笑臉。

    「母妃,他們說你要走了?你又要走了?」臻璃已忘卻了禮節,不顧錢韻芯在一邊徑直撲到了璋瑢面前哭著問,「上回您走了好久好久,這一次您又要去多久?帶璃兒一起走,璃兒跟您一起走。」

    看著兒子哭得梨花帶雨連喘氣都困難,璋瑢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她自然知道那些流言蜚語怎麼突然冒出來的,更清楚茜宇為什麼要自己走,只是真正離開了皇宮才有可能從父親那兒拿到證據,可是別人不知道,臻璃更不可能明白。在兒子的眼裡,就是母親又要走了。

    璋瑢心裡很清楚,若不是自己誆騙了張文琴跟著她回來了,自己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兒子了。那一次離別本該有的結果是永別,可這一次明知道自己若無意外還能回來,為何面對兒子的哭泣,竟會那麼無措。

    「母妃你不要走好不好?璃兒喜歡這裡,這裡有哥哥有傑宸,這裡好熱鬧,我們就留在這裡好不好?我們不要走。」臻璃依舊大哭,沒有節制得大哭。

    「傻孩子,母妃回去燕城照顧你大皇兄的母后啊!待她身體好了,母妃就回來了啊!」璋瑢能做的僅僅是安撫兒子,可是越這麼做她自己越放不下。

    「不要不要不要!」臻璃大哭,「你不要走,璃兒不要跟你分開,你不要走。」

    見兒子依舊癡纏,璋瑢心中大痛,她捨不得,她真的捨不得。她不記得當初自己怎麼會那麼輕鬆地就拋下兒子跟著赫臻離開燕城,那個時候的自己為了赫臻什麼都能放下,可是今天她做不到,她不能否認自己對於兒子的不捨,甚至這一次離開她極有可能在父親的幫助下找到那個「沒死」的赫臻,可她此刻竟絲毫沒有**。

    也許,真的放下了,也許自己對赫臻真的不抱任何幻想了,從此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就是兒子。

    「母妃……你不要走!」臻璃撲在璋瑢的懷裡大哭,弱小的身子一下下抽搐著,看得璋瑢潸然淚下,卻只能輕撫兒子的背脊,一聲聲安慰他。

    錢韻芯早已忍不住,紅著眼睛對璋瑢道:「臣妾去求一求皇太后,或許有比您更合適的人去燕城,未必要內命婦,宮外那麼多閒養的命婦,也該有她們報效朝廷的時候,您……」

    然未等璋瑢開口婉拒,馨祥宮的小春子已和文杏不期而至,進門見這情景,之後的話不禁說得滿懷歉意,「太后娘娘說您明日啟程今日定有好些東西要預備,要奴才此刻來拿六小皇叔的衣服物件先搬去馨祥宮,您不在宮裡的日子六小皇叔暫且在馨祥宮住著好方便太后太妃照顧。既然此刻小皇叔在,不如也讓奴才一併請回去吧!」

    臻璃是聽得懂這些話的,他死命地扯著母親的裙子嘴裡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母妃你也不要走,我們哪兒都不去。」

    錢韻芯一步跨到小春子面前哽咽著問:「你急什麼,太后可說此刻就帶小皇叔走?本宮在這裡,一會兒我來帶過去。你要搬什麼儘管搬走……」

    「不必了!」璋瑢一邊將兒子的手從自己身上掰開一把將臻璃塞到挽香手裡,一邊對小春子道:「這一去到燕城就要是冬日了,那裡雖然暖和但路上還是要經風雪我這裡好些東西要收拾,此刻就帶璃兒過去吧!」語畢就頭也不回地往裡間走,卻喊了錢韻芯道,「錢妃既然來了,幫我一起收拾些東西。」

    「母妃……你不要丟下我!」臻璃在挽香懷裡掙扎,可是母親只留了冷冰冰的背影給他,但他不知道背對著自己母親,也早已泣不成聲。

    臻璃到了馨祥宮後雖不再大哭大鬧,卻也依偎著茜宇嚶嚶哭泣了許久,一邊不斷地懇求茜宇想辦法為她留下母親。

    看著臻璃這般可憐,茜宇記起自己生下臻昕不久後,赫臻為了讓自己置身事外突然發怒下令將自己軟禁,又遣了老嬤嬤強行帶走了襁褓中的兒子。那時候被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只有如同剜肉切膚般的疼痛一陣陣鑽心,眼睜睜看著兒子被帶走,那一刻生不如死的感受茜宇畢生難忘,何況自己或許又要面對這樣的場景。

    於是,雖明知道姐姐能了然自己此刻做出的決定,然以己度人,茜宇不難想像此刻姐姐將如何獨坐在裕乾宮內飲泣,雖然她這一次只是短暫的離開,可若陳東亭察覺端倪不顧骨血之情對姐姐下毒手,那麼……

    坐在一邊的悠兒眼見茜宇雙目含淚,開口勸慰道:「母后這樣,璃兒越發捨不得娘親了。太妃不過去去就回,燕城也非天之涯海之角,總有回來的日子。」

    臻璃轉身悲慼戚地看著悠兒,怯聲問:「皇嫂說得可當真?」

    悠兒柔和而笑,起身將臻璃從茜宇身邊拉開,一邊要宮女把臻昕叫過來,一邊哄道:「皇嫂從不騙人的,璃兒將師傅教的書背上十遍,母妃她就回來了。」

    說著臻昕已到跟前,遂又對昕兒道:「哥哥帶璃兒去洗臉,都是男孩子,怎麼哭成這樣!」

    許是悠兒的神態極富威懾,亦或許這些孩子本就忌憚皇嫂幾分,臻璃不再糾纏,跟著臻昕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嘴唇蠕動過幾次,可看著悠兒略帶嚴肅的笑終不敢再說什麼。

    「替我再向皇上求個保證,千萬保太妃的安全。」茜宇深深吸了口氣,她希望自己臨產前姐姐就能回來。

    悠兒輕聲應了,方坐回茜宇身邊,便見古嬤嬤一臉慌張地趕了進來湊在主子身邊低語片刻。

    「不准走漏一點風聲,派人看緊她。要太醫盡好的藥材用,多開些安神催眠的湯藥,讓她睡,讓她進食,就是不能讓她死。」這些本該疾言厲色說出的話,此刻悠兒僅是平靜地吩咐了嬤嬤。嬤嬤愣了不過半刻,便悄聲退下了。

    茜宇已將心思轉回,問:「誰不能死?季妃?」

    悠兒頷首,低聲道:「也許她早該為之前的罪惡贖罪了,可她還需為皇上活著。這本就是她的責任和義務,我並沒有強迫她。而今她更要為家族活著,我是成全她。」

    茜宇凝視悠兒,嘴角漸漸帶出笑容,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最易感情用事,皇后這樣的位子只適合悠兒和姐姐那樣的女子來坐,若非如今徒坐一個虛名,她定會婉拒。她連悠兒一半的狠心都做不來,又怎麼統攝六宮,當初赫臻將大權交付給姐姐,也該是看到這一點了吧!

    悠兒轉著手腕上的九環金釧,將悶在心裡許久的話說出:「得知她屋子裡那些樟木傢俱後,我曉得不能把錢妃第一次小產怪在她頭上,之後的一系列事情她插手多少我也無心再查。僅貞儀貴妃一件,她已罪無可恕了,又何苦去驚動蕭榮華、楚貴嬪她們將過往的傷心事再拿出來說呢!」

    茜宇問:「你我這樣坐在這裡談論生死,好像誰生誰死變得極其簡單。我記得當年秦尚書的姐姐在獄中自縊前她還是抱有生的希望的。可是我一張紙箋滅了她所有的求生欲。」

    悠兒不解,疑惑地看著茜宇。

    茜宇微微搖頭,「皇帝他好像也未必知道這件事,我終是要離開的人,也不必再叫你煩惱了。提這件事情,只是不想你為自己這些近乎殘忍的決定自相矛盾,你沒有錯,當初我也沒有錯。這只是皇室的悲哀,誰也不想的,怪只怪這皇宮太小,可世界太大。」

    悠兒停了半刻,繼而淺淺苦笑道:「貞儀貴妃不是被食物毒死的。那日昭雲殿走水,殿內燃了一種奇香,常人吸入體內沒有什麼的,便是孕婦也無大礙,可偏巧孕婦受驚後必會服用安胎的藥物……相生相剋,於是王越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突然死了,當時翻遍宜人館上上下下,愣是一點能毒死人的東西也沒尋見。可後來在昭雲殿裡找到了殘香,還有那把本屬於季潔的檀香扇。」

    茜宇有些疑惑:「那扇子定也被燒得炭黑,你如何能辨別?」

    悠兒苦笑:「並非認出那一把,而是在季妃手上認出貴妃的那把。後來細查之下,昭雲殿走水那日,季潔和班君嬈曾攜手而至。我想……後來班君嬈有了身孕漸漸對季妃不待見,多少也因為手中握了季潔的把柄!自然她們鬧什麼,我也沒興趣了,我知道班君嬈還不至於下手害人命,可她絕非善類,這宮裡也留不得她。」

    茜宇輕歎一聲,她無心於這些陰謀詭計卻也可憐那枉死的王越施,遂問:「她們兩個之前不過害有孕的妃嬪小產,緣何這一次痛下殺手?」

    悠兒嘴角含著不屑的笑容,一手端了茶碗,答:「我能猜到這個答案,可尚不能說。因為我等季潔親口告訴我,而告訴我之前,她都必須好好活著。」

    茜宇不再多問,待悠兒喝了茶,方扶著她往孩子們那兒去,立在門外看兒子細心地安慰弟弟,茜宇看著看著不禁用力抓了悠兒的手,轉頭道:「悠兒你記著,我已吩咐何陽,若不能平安生產,到時候一定要先竭力保下孩子。你千萬不要猶豫。若我們母子平安我終有離開的那一日,昕兒會在我的安排下出宮和緣亦在一起,而這個孩子,我就交付給你了。若是男兒,你也早早要他離宮。若是女孩兒,將來為她謀個好駙馬。這些我都與皇上講過了,他都答應了。」

    悠兒含淚而笑,硬是掩去心中的酸楚,「悠兒都記下了,您放心,一切都會平安。即便您離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將來昕兒如何您腹中的孩子如何,您不會一無所知的。」

    茜宇默默點頭,再去看兒子,她一手輕撫隆起的腹部,喃喃道:「既然選擇了,我無怨無悔。」

    悠兒靜默了片刻,方問:「您今晚再見一見太妃麼?」

    「不必了,該說的早上我都說了。再見她,希望是她平安歸來的時候。不論如何,她不歸來,我不會離開。」

    第五十六章生離死別

    翌日清晨,端靖太妃在清晨的霜露中離開了皇城,除卻皇后、蓮妃、錢妃等在裕乾宮門外送別,一切都進行地很安靜。茜宇始終沒有出現,然她卻駐足在馨祥宮門前望著重華門所在,心中暗暗祈禱姐姐能平安回來。

    太妃的儀仗沒有皇太后來得那麼隆重,且此次突然離開準備亦不充足,一行隊伍從出宮再到出城,走得平平穩穩,彷彿就真的是要送璋瑢回燕城。

    許是心中還存有對父親的那一點親情,璋瑢有那麼一刻真的希望自己就這麼回燕城,不要遇劫,不要見到父親,那些惱人的陰謀就讓男人們去解決。可是很快理智又將這些念頭壓下,只因若她從一開始就只站在赫臻這一邊而不受父親擺佈,如今的一切都會是另一個模樣,既然是自己釀下的惡果,那就讓她自己和父親做個了結吧!

    等待是忐忑的,璋瑢掀開轎簾眺望官道風景,同樣的一條路來來去去,懷揣著的是不同的心情,而一切都是為了赫臻,但最終辜負他辜負那份愛的,還是自己。

    恍惚間彷彿有一瞬熟悉的目光掠過,熟悉到能夠觸動她的心弦,可璋瑢最終放棄了,她苦笑一聲放下簾子,放棄了去追尋那束目光,她知道自己一定又離神出現了幻想,且那是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正想著,轎子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隨即落地,外頭頓時吵嚷起來。璋瑢深吸一口氣,她知道等待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陳東亭是有備而來劫持太妃,可隨行護駕的人不該有所準備,於是蒙面人一路殺來如入無人之境,直到了璋瑢面前。

    門簾被掀開,出現在璋瑢面前的是那張再不能熟悉的可又很遙遠很陌生的臉,她沒有表現任何不該有的表情,只是驚訝地喊了一聲:「父親!」

    「莫多說了,你隨為父來。」真不知道陳東亭緣何還有這麼矯健的身手,一架馬車奔騰著過來停在璋瑢的轎子邊上,她被父親從轎子裡帶出後沒有多停留半刻便委身上了車,那一刻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已沒有時間去思量緣由就被帶了走。

    馬車又奔騰而去,留下滾滾塵土和被「打敗」的隨護。遠處樹叢後閃出幾個身影,其中一個將手中的遠望鏡遞給了身旁的人,低沉地吩咐了一句:「不要她受任何傷害,若不行,便即刻將她帶出。」

    身旁之人即刻應諾,雖然被這樣吩咐,可他卻從男子的眼眸裡看到釋然,彷彿是放下了一切,這一刻的目光如斯清澈,且似曾相識。

    當日,太妃半道被劫的消息便傳入宮中,六宮喧嘩不已,朝堂之上更是風波四起。茜宇得知時僅暗自握了拳頭,她曉得姐姐一定會平安回來,她更清楚赫臻絕不會讓姐姐去送死。

    數日之後,忽侖汗王羌金駕崩,王室內一片混亂,但有一道羌金留下的遺命,欲將汗位歸還侄子契木罕。消息傳來再次轟動朝堂,於是為保護契木罕不受其幾個堂兄的暗害,乾熙帝一邊重兵送契木罕回忽侖即位,一邊派兵肅清可疑之人。自然肅清的是哪些人,而羌金留下的那到遺命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了。

    十幾日後,隨著朝廷一撥又一撥地搜捕有刺殺契木罕嫌疑之人的熱鬧過去後,前朝後宮兩邊都突然安靜了下來。朝堂上再看不到一些皮笑肉不笑尸位素餐的老傢伙,乾熙帝一如當年他父親剷除外戚一般,龍心大悅。後宮裡,也因沒有了鬥爭和陰謀,才顯得異常平靜,平靜地讓人忘卻這是深宮內院。唯一可惜的是,這樣的情境不會維持太久,女人之間的事,永遠也數不完。

    茜宇每天都計算著璋瑢離開的日子,甚至忘記了她的懷胎十月已進入最後的尾聲,臻璃捧著太傅教的書一遍又一遍地背誦,一晚他樂呵呵地跑來告訴茜宇他已經背下了七遍,問茜宇是不是再背三遍就能見到母妃。

    茜宇只能告訴他是的,可那麼久都沒有姐姐的消息,她根本不能說服自己相信。前朝的事情她略略知道一些,據聞一窩叛臣除陳東亭外悉數落網,皇帝施行招安,凡自願與罪臣脫離親眷關係的一律免罪。可是那些捨棄親情保命的人往後能有的,大概也就是一條命了,這就是帝王的手腕。

    這日傍晚茜宇正與兒子一起聽臻璃努力地背誦第九遍書,她一邊希望姐姐快些回來,又一邊希望臻璃慢些背完這書,兩相矛盾攪得她心神難寧。忽見悠兒樂滋滋到來,進門便是衝口而出的好消息,「母妃平安回宮,已經進了重華門。」

    雲翳散開,茜宇心中大定,姐姐的平安歸來,前朝事務的塵埃落定,意味著所有的恩怨都過去了,姐姐這一次的犧牲完全洗去了她於赫臻的愧疚,不論是姐姐還是赫臻,往後的歲月都能兩相安好,情、怨……就此放下。

    迫切期待見到姐姐,茜宇竟忘記了自己正挺著高聳的肚子,她牽著臻璃便扶了悠兒往外去。當兩行人遙遙相見時,臻璃已如離弦之箭向母親跑去,遠處璋瑢早早地張開了懷抱迎接兒子,那一次相擁彷彿隔了千年。

    茜宇不想打擾他們母子相聚,漸漸停下了腳步,待璋瑢牽著兒子站起來時,她方又邁出了步子,與姐姐迎面而行,四目相對的那刻,茜宇恍然覺得回到了從前,姐姐的笑看起來那麼輕鬆,九年多前那個立在門前爽朗地介紹自己的璋瑢,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卻很親切。

    「宇兒……」璋瑢遠遠地喊了一聲茜宇的閨名,可笑容在那一刻之後就疆凝了,她不曉得為什麼妹妹身後的內侍裡突然躥出一個人將匕首抵在了茜宇的咽喉。她即刻放開了兒子的手疾步跑過去,而茜宇那兒早已亂作一團。

    又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閃出,璋瑢絕望地望著這個垂死掙扎的男人,這個幾乎害了她一生的男人,她一輩子也無法擺脫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你又要出現?為什麼你沒有死,為什麼?」璋瑢衝著突然出現一身內侍裝扮的陳東亭怒吼,意欲衝上去時卻聽父親冷哼,「為什麼我沒有死?你這個不孝的女兒還沒有死,我怎麼能死?」

    「好,我死,我現在就死,你叫他放開太后,放開我妹妹。」璋瑢一邊說著就要往旁邊的宮牆上撞去。

    忽聽得「嗖嗖」兩聲,就在璋瑢被人阻攔的那一刻,她回頭看見父親和那個死士都受傷倒地。匕首從茜宇的脖頸滑落,在她的腳邊發出清脆聲。不知何時皇帝和御林軍突然從四面八方湧了出來,但看得出,他們等待陳東亭與他最後的死士現身已很久了,只是誰也沒料到他們挾持的不是璋瑢而是茜宇。

    茜宇仍舊立在原地,方纔那危急的時刻她不是沒有害怕,可當看到姐姐衝動地要自盡來勸慰喪心病狂的父親時,茜宇心頭最柔軟的地方被喚醒,面對能為自己不顧生死的姐姐,她不可以再欺騙,她不可以再自私地一個人享有赫臻的愛。如果當初姐姐沒有將前往水晶宮的機會讓給自己,一切又會不一樣。不管去得那個人是自己還是姐姐,赫臻當初終究是為了姐姐而開的水晶宮。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茜宇伸手向璋瑢,示意她快些到自己身邊,因為她的肚子正劇烈地疼痛,已痛得她快無力站立。

    璋瑢排開眾人來到茜宇的身邊,淚眼婆娑地衝著她喊:「沒事了,什麼事都沒有了。」

    「姐姐,你聽我說……」茜宇要開口,可是劇烈的疼痛幾乎讓她窒息,她用力地呼吸著,企圖再次開口對姐姐說話,「你聽我說……他……他……」

    「宇兒!」璋瑢眼裡看到的,僅僅是茜宇的身體如絲綢般柔軟地傾下,璋瑢無力扶持,緊跟上來的緣亦也扶不起。那一刻,身上還背著箭囊的秦成駿一躍而上,一如七年多前茜宇從水中被救起,這一次,她又安然地被送回了馨祥宮。

    老天爺憋了好久好久,終於開始紛紛揚揚將最純潔的白雪灑落。

    飄落無聲,不經意間,銀裝素裹。夜裡的雪,反射著清冷的月光,讓黑夜不那麼暗沉。

    多少年前,馨祥宮裡也像今日這樣忙碌過,只是那年還沒有落雪,而今年,迎接新生命的,是一場鵝毛飛雪。

    正殿內,黑壓壓站了一屋子的人,然所有人都凝神閉氣,好像怕打擾了什麼,又好像怕錯過了什麼。

    一個小男孩手扶著儀門朝裡張望著,不時回過頭來,向身後的那群女人投去詢問的目光。可是誰也給不了他答案。

    「昕兒。」沉著的德妃斂起了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上前一步牽起男孩兒的手,輕聲道,「跟母妃去添件衣裳,不要擔心,母后她不會有事的。很快昕兒又要做哥哥了。」

    臻昕遲疑了一下,又朝裡望了望,猶豫地轉了轉眼睛,才跟著德妃走了。

    殿內,餘下悠兒、璋瑢、沈煙、錢韻芯、品鵲,還有玲瓏。

    誰也不記得太醫究竟進去了多少時辰,大家卻彷彿在這裡站了好久好久。此刻屋子裡那個即將分娩的女人,擁有世間最善良的心,她簡單地愛著一個人,重情重義地對待身邊的朋友,為了朝廷甚至可以放棄本屬於自己兒子的皇位,她總是不計報酬地對待所有人。

    可是,老天爺似乎並不厚待她,讓她一次次擁有為愛人孕育愛情結晶的機會,卻一次次無情地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力。總是將她從雲彩的頂端推入深淵,還不許她抱怨,不許她悲傷,並將所有的責任都讓她一個人來背負。

    今天,似乎又要和老天爺做一次鬥爭,但她必須牢牢握住手中的權力,一個作為母親保護孩子的權力。

    一名醫女匆忙而出,打破了一室的寂靜,悠兒失態地衝上去一把抓著她的胳膊,纖長的護甲幾乎抓破她的衣衫,「告訴我,太后怎樣了?為什麼那麼久還沒有動靜?究竟怎麼了?」

    那醫女卻還冷靜,反衝著皇后大聲道:「娘娘等等再問,奴婢必須火速往御醫館取藥。」

    悠兒慌忙放開了她,愣愣地看著那醫女從眼前離開,繼而才突然清醒過來,衝著殿裡站著的宮女內侍吼道:「愣在這裡做什麼,都跟著去,給我把御醫館的東西通通搬過來,什麼時辰了?才想起來拿東西?都給我去,去搬啊!」

    眾人從未見過皇后這般模樣,一個個連連稱是迅速地出了去。

    沈煙上前扶住了悠兒,安慰道:「太后不會有事的。」本來照顧玲瓏的品鵲亦上來一同將悠兒扶到椅子上坐下,卻看見錢韻芯立在一旁垂淚,悠兒心中大怒方想出言呵斥,卻順著錢韻芯的眼睛看到了她哭泣的原因。

    同樣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端靖太妃,此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自然垂下的左手正一滴滴往地上淌著血,是她緊握的手將指甲嵌入了肉裡撕開了皮肉,可是她竟然不覺得疼。

    悠兒恍然回到了好多年前,那年自己身為監國夫人,那年淑文皇后因三皇子溺死而暈厥,那年恬嬪正要產子,那年也是在這個屋子裡,敬妃哭著跪在監國夫人的面前求她下令讓太醫催產。

    一晃好多年過去,當年的恬嬪如今是先帝的皇后當今的太后,當年的敬妃也成了太妃。眼下,恬嬪依舊難產,但敬妃已經不會再哭了。

    悠兒從回憶中抽身,那醫女也匆匆捧著一隻包裹回來直接衝進了產房,再有宮女內侍捧著大大小小的盒子跟著回來,都被古嬤嬤攔在外頭候命,在一陣嘈雜後馨祥宮又安靜下來。可卻靜得叫人發怵。

    產房裡,穩婆跪坐在床尾,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產婦,窗外白雪飛揚,穩婆卻緊張地濕透了衣衫。

    撕心裂肺的疼痛喚醒了暈厥的產婦,一片千年人參被塞入了口中墊在舌下,何陽沉著履行著大夫的使命,「沒事的,您再堅持一下,調整呼吸,努力地呼吸。」

    茜宇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對於生的渴望,她微笑著閉了閉眼睛,大口地吐納,她渴望能順利生下這個孩子,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這次一定能保住這個孩子。

    「太后,您再用些力,太后……」穩婆的臉上呈現出驚喜,她轉頭衝著床下的宮女嚷嚷,「準備熱水、快準備熱水……」

    一聲清脆的哭聲打破了馨祥宮叫人發怵的寂靜,所有緊繃著的臉在瞬間釋然,所有人歡呼雀躍,只為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生了,母后生了。」悠兒驚喜地站起來衝到儀門旁,滿臉是帶淚的笑容,她拉著沈煙的手喊,「母后平安了。」

    錢韻芯深深吸了口氣,隨著清脆的哭聲不斷,端靖太妃的手終於緩緩鬆開了。她連忙喚來在外侍候的醫女,用棉紗為太妃包紮傷口。

    可是這樣的喜悅很快被打破,當悠兒還拉著沈煙的手期待緣亦抱著孩子出來時,一盆又一盆熱氣騰騰的水被染紅了端出,醫女們緊張的臉色帶著對於死亡的畏懼,悠兒抓著沈煙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用勁,幾乎將她纖柔的手指擰碎。

    何陽帶著與之前的沉著全然相反的驚慌跑了出來,開口便是要人窒息的噩耗,「太后產後血崩,微臣能做的都做了……」

    「你說什麼?」等不到悠兒開口,璋瑢就如風一般衝了過來,正為她包紮傷口的醫女也被摔倒在地上。

    何陽的胳膊被璋瑢有力地抓著,她左手上的血一點點沁入他的衣衫。

    「太后想見您!」何陽說。

    「見我?」璋瑢反問,她想見茜宇的,從茜宇被送回馨祥宮起她就希望能陪在她的身邊,可是這一刻妹妹想見自己的時候,璋瑢卻退縮了,她向後退了好幾步,衝著何陽道,「我不見她,你進去,進去治好她。」

    何陽沒動,「太后想見您,微臣已經盡力了,如果您執意不見,只怕……」

    「是怕什麼?」璋瑢帶著恐懼的神情問。

    「只怕晚……」

    然何陽的話還沒說完,璋瑢已從他的身邊掠過身影,瞬間消失在了殿內。

    產房裡充斥著藥味、血腥味,茜宇臥躺的床已泰半浸沒在了鮮紅之中,床榻上那個甫生產的女子正蒼白地含著虛弱的笑容看著緣亦抱著的那個弱小的嬰兒,緣亦扭著頭,她怕眼淚落到主子的身上。

    璋瑢一步步走向茜宇,她第一次畏懼死亡,卻非因為自己要死了,而是她的妹妹要走了,這個恬靜善良的女子要走了,可她還那麼年輕。

    茜宇已經看到了姐姐,無力地伸出手朝著璋瑢,「姐姐,你……來看看我的女兒。」

    璋瑢停下了腳步,她不敢靠近,她怕靠近了,妹妹就會離開。

    「緣亦,你讓姐姐……看看我的小真意。」茜宇越發虛弱了,嘴角卻依舊含笑。

    緣亦抽噎著抱著火紅色的襁褓過來到璋瑢身邊,泣不成聲道:「小公主,主……子生了小公主。」

    璋瑢沒有伸手去抱,那個小嬰兒已經安靜了,她還沒有睜開眼睛,還沒有看過她生母的面容,此刻又熟睡了,如果知道母親將逝去,她定會啼哭的。

    「姐姐……」茜宇喊了一聲,濃密的睫毛漸漸沉重,彷彿隨著每一次呼吸,就越發抬不起來。

    璋瑢不再看那孩子,幾步衝到茜宇的面前,握著她的手喊:「我在,宇兒我在。」

    「姐姐。」茜宇努力睜開了眼睛,嘴角又勾起笑容,似乎摸到了璋瑢手裡的濕潤,她低眼看,竟是滿手的殷紅,「姐姐,你怎……麼了?為什麼受……傷了?」

    「我沒事的。」璋瑢也笑,彷彿覺得笑容能留下眼前的妹妹,她很用力地笑,「只是擦破了皮,沒事的。你忘了,我有好些靈丹妙藥的。」

    茜宇笑得很甜,一如九年多前第一次見到璋瑢,一如從前自己委屈後被姐姐哄樂,「是啊,有姐姐在……我總是很……安心。」

    璋瑢用力地揚著嘴角,握著茜宇的手說:「真意很可愛,將來一定比我們美。將來我們一起為他挑夫婿,要挑比赫臻還優秀的夫婿……」她說道這裡突然停下了,茜宇臉上有笑容,可是她卻閉上了眼睛。

    握著手中的餘溫,璋瑢篤定茜宇沒有死,「宇兒你醒醒,你不要睡,宇兒你醒醒。」

    「我累了……」茜宇再次睜開眼睛,無力地呼吸著,勉強擠出幾個字,「我想睡了,姐姐……赫……」

    「你不要睡,宇兒,你不要睡。」璋瑢終於笑不動了,彷彿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的嘴角再也揚不起來,「你不要睡,宇兒,你要醒著,你要陪著姐姐,你不可以離開我,你不可以這麼狠心……」

    茜宇嘴角的笑容沒有淡去,她努力衝著姐姐點了點頭,隨即雙眼漸漸合攏,被璋瑢抓著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下了。

    「你不是要見我麼?你是有話要對我講的,你還沒有講,你怎麼能睡?」璋瑢的淚水奔湧而出,她嘶聲力竭地哭喊著,「你要講的話我還沒有聽,宇兒……你醒過來啊!」

    茜宇這一次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帶著恬靜安詳的笑容沉沉睡去,這一睡,彷彿隔絕了世間所有的紛擾。

    「傅茜宇,你醒過來。」璋瑢歇斯底里地抓著茜宇的身體,「傅茜宇你不道義,你答應過我什麼?你不記得了?赫臻他扔下我,你不可以扔下我,如果你也走了,我還能靠誰?茜宇,其實我不配做你的姐姐,沒有你……這些年我不可能過過來,沒有你……陳璋瑢也許早就不存在,好妹妹……你應姐姐一聲……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應我,宇兒,我求求你應我。」

    茜宇瘦弱的身體被璋瑢用力地搖晃著,可卻是軟綿綿沒有一點生氣。

    「我不該來見你的……」

    璋瑢跌坐在地上,看著何陽衝進來,看著他搭茜宇的脈搏,看著他掀開茜宇的眼瞼,看著他對自己搖頭,看著他將一方絲帕蓋在茜宇的臉上……

    「母后!」臻昕不知何時跑了進來,可是滿室的殷紅讓他卻步,年幼如他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並不明白為什麼會有滿室的鮮血。

    璋瑢彷彿被喚醒一般,緩緩從地上爬起走到臻昕的面前,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在嘴角帶出一抹笑容:「母后她睡了,昕兒乖,不要打擾她。母妃帶你看小妹妹。」她一抬手抹去眼淚,衝著已哭得氣息不暢的緣亦道,「把真意抱來給昕兒看,讓他看看小妹妹。」

    臻昕立在原地,繞過璋瑢的身體往床榻上看。時常點著額頭嗔怪自己調皮,時常拿著書冊滿臉笑容聽自己背書,耐心地握著自己的手一筆一畫糾正筆跡,生氣時拿著戒尺責打自己手心的母親,此時她正靜靜地躺在床上,她的半身幾乎被鮮血染紅。

    她受傷了?為何她的臉上蓋著一塊絲帕?

    「昕兒,這是真意,你的妹妹。」璋瑢將緣亦拉過來,對臻昕道,「你要抱一抱嗎?」

    臻昕卻沒有看襁褓中的真意,他昂頭看著璋瑢,眼眸裡漸漸地溢出悲傷:「母后受傷了麼?」

    璋瑢努力笑著,「沒有啊,她只是睡了。」

    臻昕垂下頭,仔細地看著緣亦手裡的妹妹,伸手輕輕摸了摸她還通紅的面頰,卻問璋瑢:「我娘死了,是麼?」

    「她睡了。」璋瑢呆呆地看著真意,眼淚肆無忌憚地湧出,「她只是睡了,昕兒,這是你的妹妹……」

    此刻,悠兒、沈煙、德妃都紛紛進了來,室內的宮女開始跪地哭泣,悠兒也哭、沈煙也哭,唯有德妃平靜地來到璋瑢的面前,一手牽著臻昕一手拉著懷抱真意的緣亦將他們帶離,錢韻芯怔怔地立在門口,眼底是恐懼和悲傷。

    璋瑢任憑德妃帶走孩子,此刻她耳旁只聽得到哭泣,眼前只看得到淚水。她的群衫上染滿了鮮紅,髮髻也有些鬆散,面上的妝容早已不知渙散成什麼樣子,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突然邁開了步子,一步步離開茜宇的寢殿,一步步走出馨祥宮,越來越多的人湧向這裡,本在懲辦陳東亭的皇帝也匆匆而至。可璋瑢卻視若無睹地只往前走著,一直往皇宮的東邊走去。

    喪鐘響起,昭告母后皇太后薨逝。那沉悶的鐘聲響徹整個皇宮,皇室再一次陷入悲痛之中。

    雪,隨著鐘聲愈發紛揚。璋瑢的髮髻已被染成白色,睫毛上亦綴著晶瑩,她的臉被寒風吹紅,悲傷也似乎是被凍結,她離開馨祥宮越遠,淚水便越見乾涸。

    腳步終於停在了水晶宮前,停在了這座將她和妹妹的人生分隔開的宮殿前,仰頭看著那碩大的三個字,耳邊是綿綿不絕的鐘聲一下下震盪著人心。璋瑢覺得,這個世界早已隨著茜宇閉眼的那一刻坍塌了。

    那一刻,令人揪心的痛哭聲蓋過響徹皇宮的鐘聲傳入每一個人的耳裡,所有人都抬起頭看向東方,那裡是哭聲的所在。

    可,卻見一輪紅日漸漸升起,東方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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