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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皇后紀 第五十二章 帝心難測(三) 文 / 琴瑣

    第五十二章帝心難測(三)

    寒風襲面,刮得人生疼,走了半程德妃突然停了腳步對白梨道:「回去要小春子備輦,天太冷了孩子們經不住凍。」

    話音才落,白梨便道:「皇上的龍輦過來了。」

    德妃回頭看時,龍輦已在不遠處停下,臻傑徒步而至,問道:「母妃怎麼還在路上?」

    有了心思,笑得便不那麼自然,德妃胡亂說了些話搪塞過去,繼而兩人一個往涵心殿去,一個去了坤寧宮。

    這一夜德妃輾轉難眠,過了午夜仍無睡意,便合了衣裳來若珣的屋子,將睡得正熟的女兒喚醒。

    「母妃不舒服麼?」驚醒的若珣即刻坐起了身子,只以為母親身體不適。

    德妃坐到女兒身邊與她蓋一床被子,將女兒摟在懷裡,笑著道:「娘睡不著,睡不著就會想你父皇。心裡不暢意了就又想我的珣兒,可是一想你,又不得不想到那個真舒爾,你出嫁後娘就不能這樣摟著你了。」

    若珣羞澀地笑了,半日才呢喃道:「母妃放心吧,珣兒眼下還不能嫁呢,父皇的熱孝在身怎麼也要守上三年。何況珣兒年歲還小。」她抬起頭真誠地看著母親,笑道,「和您分開那麼久,好不容易見上了,女兒不想這麼快就離開您。」

    德妃嗔笑道:「你倒大方,難道不怕這三年的時間,那個真舒爾被別人拐跑了?」

    若珣「咯咯」笑著,樂滋滋道:「那裡會,皇嫂和母后都替珣兒看著呢!」

    「是嗎?」德妃眉頭一動,順著女兒的話問道,「說起你母后,父皇薨逝那日還有之後的日子,她可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若珣不解地看著母親,搖了搖頭。

    德妃直接地問:「她哭了麼?」

    若珣努力地回憶,思忖著道:「不太記得了,那些日子大姐姐很傷心、端靖母妃、聖母皇太后很傷心,母后她……一定哭了,也許是因為她腹中的孩子吧,母后表現得並不像大姐姐她們那麼激烈。」

    德妃將女兒的話細細想了兩遍,又問:「那她有沒有說過要走之類的話?」

    若珣笑道:「去哪裡?回燕城還是去傅王府居住?母后沒提過要去什麼地方!您怎麼想起來問這些,是母妃她要走嗎?」

    德妃擁著女兒躺下,笑道:「沒什麼,只是關心一下,她身子那麼弱。好了睡吧,是娘吵醒你了。」說著輕輕拍撫著女兒,不久,若珣進入了夢鄉,德妃卻仍舊睜大著眼睛,茜宇方纔的話亦不絕於耳。

    她到底要去什麼地方?還有……這幾日她與陳璋瑢的關係,看著叫人心裡不自在啊!

    翌日,早朝過後,臻傑囑咐群臣前往季府弔唁季老將軍,這一邊又准了季潔的長兄季湛進宮探視妹妹,但季府各項喪儀就在眼下,季湛只能有半個時辰與妹妹說話。

    季潔心中的苦悶在見到長兄的那一刻奔湧而出,她握著季湛的手嚎啕大哭,平日示人的婉約氣質蕩然無存。

    「娘娘保重。」季湛心疼,卻不得不以禮相待,「娘娘要保重自己的身體,父親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

    「爹爹他想我?」季潔淚眼婆娑,楚楚可憐。

    季湛道:「父親病中常常念叨娘娘。」

    「為何不告訴皇上父親病了?皇上定會派名醫為他救治,也不會走得那麼突然啊……」季潔哭訴著,那喪父的切膚之痛,折磨得她沒了理智。

    季湛歎道:「當年皇上倚重我季家軍,但戰事過後,朝廷幾番剝削我季家軍的兵力,父親早就感受到皇帝是有心防我們了。但父親說我季氏歷代忠良,只可朝廷負我不可我負朝廷,有祖上和我們這一代的榮耀,足夠季氏永世的興旺。且還有你進宮為妃,季氏又一躍成為國戚,這些都足夠了。但你知道的,父親一生要強,所以這次得病他不許我們傳揚出去,他一生戎馬,不想晚年病弱無力的樣子叫外人瞧見。這一拖……便拖下了。」

    季潔的哭聲漸漸平息,凝滯的神情裡透著對於父親的思念,「爹爹可有話留給我?」

    「父親彌留之際要我告訴你,後宮乃險惡之地,不期你飛黃騰達,只要穩妥平安他便無憾了。」季湛歎道,「父親幾度後悔,當初若能有他法,定不送你進宮。」

    季潔突然笑了,臉上的淚水還未干,她帶著淚笑,笑得那樣苦澀而絕望,讓季湛心中發怵。

    紫蘭捧著錦盒過來,對季湛道:「娘娘吩咐將這支金步搖殮入老將軍的棺木,已盡娘娘的孝心。」

    季潔突然瞪大了眼睛對紫蘭道:「不要這個,這個是皇上賜的,我不要……」

    紫蘭愕然地看著主子,只見她跑回妝台,從抽屜中拿出一枚香囊,雙手遞到季湛的手裡,「哥哥把這個帶去,我進宮那年爹爹給我的,如今要它代我陪著爹爹長眠。」語畢又淚如雨下,傷心難耐。

    季湛將香囊收下,他不想過多地詢問妹妹的狀況,他認定此刻妹妹的失常是因對亡父的思念。畢竟在宮外,大內季妃娘娘的賢德也非流傳一日了。家中上下除了父親偶爾歎息外,都對季潔的前途充滿樂觀。於是又安撫了幾句,打賞了一些銀子給紫蘭等囑她們好生照顧妹妹,便匆匆出宮趕著回府發送亡父。

    這一邊季潔的淚水尚未乾透,穿著一身明黃色鳳袍的皇后又逶迤而至,這些日子皇后頻頻眷顧玉林宮,宮中之人只當皇后心念季妃平日的賢德,故而才日日親駕垂問病況。畢竟昨日在馨祥宮的尷尬,看到的人並不多。且夏日以來,但凡坤寧宮有的,玉林宮也有。這一次皇后還自動削減份例只為免去季潔的負擔。這份恩情隆寵,讓不知情的人羨慕不已。

    可是這慇勤的眷顧和恩寵,卻是一把無形的匕首,它們每一次降臨玉林宮,都是在季潔的心上重重地割剜,痛得她撕心裂肺。

    悠兒來到季潔的屋子時,她正就著紫蘭的手喝藥,不知是否知道皇后將至,她已換了一件桃紅的裌襖,內裡是粉色的綢衫長裙,這鮮艷嬌嫩的顏色,將並病怏怏的季潔襯出好幾分精神。

    「皇后娘娘金安,臣妾身子軟弱,無力起身,不能給您行禮了。」季潔將心中恐懼深深掩藏起,在臉上堆出恭敬的神色,跪坐在床榻上向悠兒叩首。

    悠兒在大梨花木椅上坐下,耀眼的鳳袍鋪展開,廣袖上兩朵碩大的牡丹顯示著她皇后無上的地位和威嚴。

    「不必那麼客氣。」悠兒的笑並不由心,好似應付一般,「只因昨日季妃說身體好多了想重新協理後庭之事,所以本宮今日特來看看你的身子到底怎樣了。二來,也為季老將軍的仙逝代各宮向你道一聲慰問。」

    季潔欠身含笑:「要娘娘費心了。只是關於協理之權,娘娘昨日說的話臣妾記下了。眼下必安心保養身子,不做別的想。」

    悠兒纖白的手指一揚,示意宮女內侍統統下去,隨即才理著袖口閒閒道:「有些事情當著奴才的面不好講,因這協理一事早晚是你季妃的責任,所以本宮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臣妾洗耳恭聽。」眼見皇后屏退左右,季潔知道皇后今日定有「指教」。可是,在父親噩耗傳來前,她希望皇后能給自己一個了結,但噩耗傳來今日又聽兄長傳達老父遺言,季潔突然改變主意了。她寧願這樣一日日被皇后磨心催肝地折磨,她也要保有這份體面,也要風風光光地繼續坐她玉林宮的主位。因為這爭的不是她季潔的臉面,而是季氏全族的榮耀。

    悠兒看她一眼,不緊不慢道:「錢妃當家的這些日子,宮裡每月比往年多結餘五千兩銀子。五千兩與整個皇室的消耗相比那是小數目,可五千兩銀子足夠一戶普通百姓家過兩百五十年的日子。若像這樣每月多五千兩,一年就是六萬兩,六萬兩雪花銀又足夠皇上每年開春下放工部防災所用了。」

    季潔淡淡笑道:「娘娘的賬算得很對。您的意思臣妾明白,臣妾每年不過能結餘一、二萬兩銀子,和錢妃妹妹的手腕一比,相去甚遠。」

    悠兒卻笑道:「可這六萬兩銀子,只怕皇上也用得不安心。」

    季潔不解,驀然抬頭看著皇后,但見她言笑從容,一點看不出心思。

    只聽悠兒道:「你是宮裡的老好人,縱使偶爾厲害些,也都在禮法規矩上,別人說不到你半點不是。但錢妃的手腕的確是過了些,殊不知這五千兩銀子她都掏到那些奴才貼身的口袋裡去了。其實駕馭整個皇室那麼多的人是需要技巧的,起碼四年多近五年的辰光裡你沒出過什麼岔子。莫看錢妃如今做出這麼好的成績,卻不是長久之計。眼下那些奴才不過忌憚她的厲害,可日子久了一旦將她的脾性手腕摸透了,還不是照樣變著法兒地渾水摸魚找門子撈錢?到時候她錢妃若省不出這五千兩,難道拿體己的錢來補?她又能撐多久?屆時沒事也罷,可若有人拿著現在的賬和她計較,說她監守自盜,到時候宮裡少不得又是風雨。以她的脾氣,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

    季潔嚥了口水,眸子裡溢出的是對於悠兒的恐懼,方才皇后說這麼長竄話時,竟一點不帶停滯,就像背書那麼順溜著下來了。要麼她章悠兒天生口齒伶俐腦經活絡,要麼就是這些話她早已爛熟於心,一早就準備來告訴自己了。

    可是這樣避重就輕盡繞彎的話,帶來的只有撓心的痛苦,季潔永遠也猜不到皇后的下一句話是什麼,永遠也想不明白皇后為何不痛快地解決了自己。

    「娘娘說了這麼多,難道是要臣妾繼續協理後宮麼?」季潔不能冷場,那樣會顯示她心中的怯懦,便不得不拿這話來問。

    悠兒歇了口氣,緩緩道:「這倒不急,只是想你有了空閒,教一教她。」

    「她那樣的性子,昨日對臣妾的誤會只怕此刻還存著氣呢。」季潔苦笑道,「又怎麼肯聽臣妾的話。況且個人的性子不同,有些事情教也教不來的。」

    悠兒笑道:「慢慢來,她總是一出一出的,過了今日定會好的。從前她也與你要好。」說著抬眼瞥見擱在梳妝台上包得好好的盒子,遂問道:「季妃拿什麼殮入老將軍的陪葬之物?」

    季潔一震,怯怯道:「是隨身的一枚香囊,當年進宮時家父贈的。」

    悠兒「哦」了一聲,彷彿很無意地歎道:「貞儀貴妃去世後,皇上拿了她平日時常戴的釵子,又臨了一幅最近做的畫像送給了她的雙親以作紀念。那幅畫幸而是放在涵心殿皇上本打算題字後賜給貴妃,若一早放在昭雲殿裡,只怕那一晚昭雲殿走水時付之一炬,再想尋芳影就難了。」

    季潔的身子忍不住顫抖,本被艷麗衣衫襯出幾分緋色的臉頰愈發地蒼白起來,她哆嗦著嘴唇道:「貴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上天不會那麼殘忍連個念想也不留給皇上,貴……貴妃她不枉愛皇上一場。」

    這句話卻讓悠兒平添幾分惆悵,凝視了季潔片刻,將心頭那點惻隱壓下,只問道:「季妃的身體又不舒服了?是不是本宮和你說話說累了?」

    「是,不是……」季潔有些語無倫次,終選擇了沉默來掩飾自己的驚慌。

    悠兒款款起身,說道:「不必是不是了,你好生歇著吧。過幾日讓錢妃來跟你學一些駕馭奴才的道理。」語畢一振廣袖翩然回身,可方踱出幾步,便聽到身後季潔淒厲地喊了聲「娘娘。」她回過身來,波瀾不驚地看著季潔。

    「娘娘……」季潔幾乎瀕臨崩潰,她跌坐到地上,絕望地抬眼看著皇后,淚水和恐懼一併得到了宣洩,「您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為何不痛快一些呢?」她指著床邊一隻雕花的箱子,哭泣道,「那裡,那裡是您送來的扇子,我每一把都親手接過,可是我接過的是扇子麼,那是刀啊,那是殺人的刀。娘娘……您到底要什麼時候才用那些刀完結我的生命呢?不要再折磨我了,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我在您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悠兒看著哭得瑟瑟發抖的季潔,心中竟為她感到可憐,一個本風光無限的妃子此刻匍匐在自己的面前,她不是懇求寬恕,而是求自己快些結束她的生命。可是這權力不在她章悠兒的手上,她不是季潔,她不想隨便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季妃這是怎麼了?是因為老將軍的死傷迷了心麼,為何對本宮說這些話?」悠兒明知故問,一步步將季潔逼入她自己心中罪惡的最深處。

    季潔拚命地搖著頭,繼續哭訴著:「您知道我在說什麼,您知道的……」

    悠兒反問:「知道什麼?」

    「知道……」季潔突然怔住了,她緊緊盯著皇后的眼睛,企圖從這雙深邃而明艷的眸子裡看出她的決定,可是季潔什麼也看不出,皇后的心如同千年寒潭一般深不可測而又冰冷無比,那對漆黑中,什麼也沒有寫。

    「不能說,我不能說,我要保季氏家族的榮耀。」季潔努力地驅散恐懼從而喚醒自己的理智,「我若自己坦白了,她定會告訴皇上,那宗人府即刻就會立案查辦,那老祖宗和爹爹世世戎馬掙回的面子就都沒有了。我要忍耐,隨便她章悠兒怎麼折磨我,我都要忍耐,要為家族忍耐。」

    悠兒朝季潔走了幾步,緩緩蹲下身子,取了絲帕擦拭她的眼淚,低聲道:「在你告訴本宮應該知道什麼之前,你要好好活著。方才本宮說的話,你也要記著。」

    季潔用力地點了點頭,深深吸了幾口氣,就著悠兒的手爬起身子,方坐回到床榻上,便聽到外頭高高的一聲呼喊,「皇上駕到」。

    悠兒聞聲對她笑道:「好好活著,皇上不會虧待你,更不會虧待……你的家族。」可那抹笑容裡包含了太多的情緒,起碼已凌厲得要季潔渾身一震。

    「皇后也在。」臻傑大步而入,見悠兒也在不免笑道,「到底皇后有心,朕亦是來給季妃道聲安慰的。」遂走到季潔身邊,溫和道,「老將軍的喪儀朕下旨禮部協辦,定讓他風光大葬以表彰他一生於朝廷的功績。季妃儘管放心。」

    這一刻季潔又有了理由垂淚,她將方纔嚥下的淚水藉著皇帝的話復傾倒出來,不然她擔心自己會被心魔迫脅致死。

    出玉林宮時,悠兒是單獨一人。她方才使了眼色給皇帝期他多陪伴季潔片刻,此舉並非是可憐季潔,只是想借此機會顯示皇帝對後宮的關切,暖的不是季潔一人的心,而是所有後宮女人的心。自然,有臻傑陪伴,她季潔是覺得心暖還是心寒,就只她自知了。

    正思量著是去茜宇處說話還是先往上書房看孩子們唸書,卻遠遠瞧見端靖太妃一行朝這邊來,一如既往的,她的身邊還陪侍著錢韻芯。

    「錢妃啊,切莫什麼都和這位太妃學。走你自己原來的道路其實就足夠了。」悠兒心中暗歎,但聽古嬤嬤問:「娘娘等不等太妃過來?」

    悠兒笑道:「瞧著,好似是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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