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皇后紀 第四十三章 檻猿籠鳥(二) 文 / 琴瑣
第四十三章檻猿籠鳥(二)
「差不多十一月生吧!」璋瑢輕輕摸了摸茜宇的肚子,笑容裡滿是複雜的情緒,竟彷彿要和那孩子說話,輕聲道,「好孩子,別和你哥哥一樣早早得蹦出來折磨你的娘親啊!」
茜宇淡淡而笑:「那回我身子不好偏巧又落水,才會早產。這回這孩子雖然也讓我吃了些苦頭,但太醫說我的身子養得不錯,胎兒也很健康。」
璋瑢輕然看了一眼茜宇,好似漫不經心道:「出宮前你連飯都吃不下,宮裡哪一個不為你擔心?出去養養,還真是對了。」
茜宇的臉上迅速掠過一絲尷尬,她握起姐姐的手笑道:「話雖如此,可姐姐似乎越發消減了,宮裡當真這麼不好嗎?」
璋瑢詫異,別過頭去低聲道:「何苦明知故問,你我之間說話竟也這麼累了。還以為我們姐妹,能夠回到從前的。」
「我……」茜宇心有歉意,但到底藏了起來,只是笑道:「姐姐怎麼了?」
璋瑢心中一顫,知道自己如今在茜宇面前只能是弱者,雖然她極其希望妹妹能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可如果她說赫臻真的死了,自己會信麼?
「那日我說了許多激烈的話,回頭靜靜一想,其實那一掌掌都是扇在自己的臉上,麻木得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璋瑢知道不用去解釋話裡的意思,茜宇一定對那日發生的事瞭如指掌。
「我對爹爹說『不能回頭,但可以不走下去』,哈……」璋瑢長長的一聲冷笑,眼角頃刻濕潤,「當初,我自己怎麼沒想到?雖然不能回頭,可我能不走下去,如果不走下去,也許今天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什麼端靖皇貴太妃……我還是做我的敬妃罷!」
茜宇很平靜,她只是看著姐姐,做一個安靜的聆聽者,並等待姐姐問出那一個問題。
璋瑢吸了吸鼻子,長長一歎後將悲傷抑制,她回頭來凝視茜宇的眼睛,這雙深潭一樣的眸子怎麼到今日還那麼清澈?清澈得能照出人心!
「宇兒,你曾經到過邊關,那裡的牧民生活得如何?」璋瑢卻問了這句話。
「日出而起,日落而歸;夫妻和睦,兒女繞膝;牧馬放羊,無憂無慮。」茜宇眼前也彷彿出現了茫茫草原上牧民們自由自在載歌載舞的情景,笑道,「若無戰亂,只怕那裡比天堂還快活!」
璋瑢聽得出神,許久才苦笑道:「動不動就喊一聲野蠻人,嫌棄他們的低賤卑微,可我們這些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得又如何?左不過是圈養在籠子裡的雀兒,縱使放出去,也要因不會覓食而活活餓死,從天空墜落時,誰人又知道它曾經的輝煌?」
茜宇只是笑道:「姐姐何以妄自菲薄?將來璃兒長大成人有了家室,王府裡自有你這娘親的住處,離了皇宮憑誰還能約束你?再放眼這後宮,又有幾個能有這般福氣?縱使妹妹也不過能出宮小住,這輩子是離不開這裡的。」
璋瑢黯然地看著茜宇,她本應該聽到茜宇也孩子氣地和自己一同抱怨這後宮的寂寥壓抑,可今日她卻說這樣不痛不癢的話來哄人。
哄人?曾記得,當年自己總是哄著妹妹要習慣後庭的生活,總是又哄又教地要她學會生存之道,此刻想來,似乎都是多餘。
「這輩子是離不開這裡的。」璋瑢默念著茜宇的話,眼中突然放出光芒,極其迫切又猶豫不決地看著茜宇,眉心緊緊蹙在一起,可如此盯了半天,竟一個字也沒說。
茜宇很是耐心,也如此和姐姐相對許久,面上的神情沒有絲毫的變化。
璋瑢方知,妹妹真的不同於從前了,她淒然地笑:「人一旦死了,就只能活在生者的記憶裡。我方才夢到了赫臻,夢境裡是那麼真實,多希望就此睡過去,一直陪著他。」
茜宇握著璋瑢的手略略用了力,彷彿要讓她從夢中清醒過來,言語間帶著嗔怪的意味,「姐姐怎麼又說胡話?赫臻可是把璃兒托付給你了。依我看,饒是你去見了他,他也要氣你,再把你送回來的。」
璋瑢苦笑,又問:「宇兒,我可以不跟著璃兒出宮去住,也許在宮裡陪著你才更讓我覺得安心。再過幾十年,若我們都還活著,兩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子每日玩笑打趣,偶爾和孫兒們玩幾回,這日子不定也很有意思!宇兒,你陪著我,以後的日子你都陪著我好麼?」
茜宇心中的震動沒有顯露在臉上,她只是溫和地看著姐姐,極富誠意地點了頭。
直到看著姐姐吃下一碗清粥,又看著她沉沉睡去,茜宇方才離開裕乾宮,彼時已近子時,宮裡寂靜地能聽見抬著肩輿的內侍們略嫌急促的喘息聲。
茜宇本以為姐姐會直截了當地問自己赫臻是不是還活著,她那麼急促地要自己回宮,那麼心焦地頂著太陽等在門外,到頭來竟只是為了能隱隱地告訴自己,在她心裡,赫臻死了。
「人一旦死了就只能活在生者的記憶裡。」
姐姐的確是這麼說的,難道她甘心了,她甘心認定赫臻死了。
可是她不甘心又如何?自己不會告訴她真相,而那昭告天下的太上皇薨逝的消息,又豈能是哄人的玩笑!分明擺在眼前的事實比起父親的一句話,哪一個更有力道?
茜宇暗暗問自己,但直到躺在床上時她才得出答案。
若自己此刻在姐姐的處境,即便全世界人都認定赫臻死了,只要有一個說他還活著,自己就定會信,並信得不帶半點懷疑。
姐姐她,只怕也在騙我吧!茜宇淡淡一笑,卻分毫不擔心,只是疲倦地合上眼,沉沉地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緣亦推門而入,見茜宇已醒,笑道:「您這一覺睡得真好,奴婢進來幾回都沒驚動您。」
茜宇的確覺得身心舒適,坐起身後方問:「什麼時辰了?」
「倒也不晚,快巳時了。」緣亦笑著拿軟枕墊在茜宇身後,又喚了文杏白梨進來伺候主子梳洗,一切妥當後端上一碗熱熱的牛奶。
「不想喝這個,想一碗肉糜菜粥吃。」茜宇嫌牛奶腥氣,推掉了。
緣亦讓白梨去準備,自己則扶主子離了床到鏡前梳頭,一壁說道:「昨日皇后娘娘下令各宮不得來打擾您休息,奴婢便想今日定會有妃嬪趕早來給您請安,只是沒料到卯時就有人來了。」
「是那個惠嬪吧!」茜宇並不詫異。
緣亦默認,只是道:「已晉貴嬪了,您不記得了?」
茜宇笑道:「只是不習慣,我記得上回回宮她從婕妤晉了嬪,這次回來,她倒又升了。」
「奴婢知道惠貴嬪來時她已然等了大半個時辰了,她可是有身孕的人,萬一站久了身子不濟,豈非我們馨祥宮的罪過,便擅自說是您的意思,讓她先回去了。」
茜宇從桌上挑了一支半新的景泰藍珠釵,遞給緣亦說:「這支釵顏色莊重,眼下也能戴,你過會兒送去棲霞殿,就說是我賀班氏榮升,只是別讓她來謝恩,暫時不想見她。」
「是。」緣亦接下,繼續道,「惠貴嬪走後,季妃娘娘來了,再後來是錢妃、楚貴嬪、徐貴人等陸續過來,奴婢見您睡得沉,便都勸走了。」
茜宇看了看鏡子裡樸素妝扮的自己很是滿意,又道,「你不說我又忘了,錢氏也晉陞了。賞她什麼好?」
「錢妃娘娘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左右是您的恩典隆寵,不如請錢妃來馨祥宮坐坐喝碗茶,定比起金銀珠寶來更窩心。」緣亦放下梳子,恰時白梨端了食物進來。
茜宇又坐到桌前吃東西,想了半刻道:「告訴她午間我要去上書房看看孩子,讓她過來和我一起走。」
將近午時,錢韻芯果然如期而至,只是她已聰明了許多,並沒有獨自一個人來,而是將徐貴人、品鵲等都帶在了身邊,不管她們能否跟著一同去書房,畢竟能見一見太后也好,自己也樂得送這順水人情。
反是茜宇微微有些詫異,她並不希望錢韻芯變得「聰明」,畢竟糊塗之人活得更輕鬆,只盼她錢氏別把這些心思用在不該用的地方才好。
三位貴人最終沒能跟著一同去書房,錢韻芯陪同茜宇去書房的路上詳細地匯報了這些日子皇子們的生活起居,聽到茜宇讚賞時,不禁喜形於色,方覺得自己這份職責還是極有意義的。
母后皇太后駕臨書房,舒爾和幾位太傅皆出來相迎,茜宇沒想到若珣竟也在列,待入偏室休息時才把若珣拉在身邊嗔怪道:「難怪見不到我們國和公主,人家的心都在這裡吧!母后回宮也不去請安,忒沒規矩了。」
若珣知茜宇說的是玩笑,膩著她笑得燦爛:「皇嫂說您那裡不得打擾,所以才想等這些小傢伙吃了午飯再去給您請安,只是您先來了。」
「就這麼天天想見到舒爾?」茜宇笑道,「那日走時還悲悲慼戚的心裡放不下呢!」
若珣頓時臉色通紅,赧然低頭擺弄著手裡的絲帕,呢喃道:「舒爾說,便是我嫁去忽侖,他也半道上把我帶回來!」
茜宇心中只覺得暖融融的,到底沒有看錯人,舒爾清楚了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後,會做出正確的選擇,能夠對若珣說這樣的話,這小兩口如今當是情意綿綿了吧。
茜宇把若珣拉到身邊,在她耳邊低聲道:「契木罕親口答應母后,他不會娶你。」
「真的?」若珣喜得險些叫出聲。
「去吧,去告訴他吧!」茜宇嗔笑著趕若珣走,小丫頭半推半就,還是樂顛顛地跑出去了。
此時的棲霞殿裡,太醫正在給班君嬈把脈,因她方才用飯時又害喜,吐得什麼也吃不下,扶梅緊張之餘才請了太醫來。
「沒什麼大礙,娘娘若實在吃不下,大可不必勉強,只揀喜歡的東西吃也行,過些日子就好了。」太醫笑道,「藥也不必換,現在吃的就好。」
班君嬈溫和地問:「總是沒胃口,只想吃些酸的東西開胃。眼下還未入秋,宮裡尚沒有新鮮的山楂可食用,御醫館可有入藥用的乾貨?不如在藥裡添味山楂?」
太醫大是緊張,連聲道:「娘娘可得小心,孕婦忌食山楂,那東西本當產後才服,有活血滯痛之效,此刻若食用……嚴重者胎兒不保,雖然少量無害,但還是不吃最好。」
班君嬈面色一白後怕不已,連連向那太醫道謝,太醫又道:「都知孕婦忌麝香、紅花之類,實則根據孕婦身體上的區別,許多食物也是無形殺手,故而娘娘們有了身孕後所用膳食都需經御醫館查驗後方能享用。」
班君嬈很是受用,要扶梅打賞了太醫才送他走,然扶梅回來後,卻聽主子對自己說:「想辦法讓玉林宮那裡知道,我想酸的東西吃,頂好是新鮮的山楂。」
扶梅雖然奇怪,但不敢多問,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又做了稟報:「太后召錢妃一同去上書房看小皇子,此刻正和皇子們一起用膳。」
「皇后沒有去嗎?」班君嬈果然有些不悅。
「皇后娘娘不在。不過之前聽說三位貴人和錢妃一同去的馨祥宮,只是沒能一同去。」
「她們當然不能去,上書房是嚴肅的地方,三個小小的貴人怎麼有資格去?皇太后再偏疼徐貴人、萍貴人,也不至於壞了規矩。」班君嬈那張飽滿圓潤的臉頰已沒有了方才在太醫面前的溫和,細長的眉毛略略上揚,語氣略帶不屑,「誰又稀罕去那裡?以後我的小皇子也要去上書房上課,她錢韻芯會有嗎?」
扶梅見主子心中不平,接下去的話猶豫了許久才說出口:「皇后沒去上書房,是因為皇上下朝後一直在坤寧宮休息。」
班君嬈的眼神迅速黯淡,對於後宮每一個妃嬪而言,皇帝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可她已算不清自己多久沒見到皇帝了。她分明記得從前沈煙、錢韻芯、王越施等人懷孕時,皇帝對她們的關心是那麼得殷切,可輪到自己,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可有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