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緩帶輕裘疏狂事,天闊雲閒向歌聲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四面楚歌聲 文 / 天衣有風
第一百七十九章四面楚歌聲
走在楚玉前面的,是劉子業最寵幸的太監華願兒,走在楚玉後方的,則是四個皇宮侍衛。
這五人是在宮門口迎接她的,將她一路送到劉子業面前,此時又將她一路護送出宮外,說是護送,倒不如說是怕她跑掉的監視者。
楚玉心中冷笑,她一不能飛天二不能遁地,在守衛森嚴的皇宮裡,她哪裡有可能逃走?
距離宮門還有一半路途時,楚玉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左側遠方,只見一抹紫色的身影遙遙佇立,正是天如鏡。
楚玉望著天如鏡,天如鏡也看著她,目光定定地膠著,楚玉眼睛望著他,口中淡淡地對前方跟著停下來的華願兒道:「停下,本公主與天師大人有事要商談。」
華願兒皺了皺眉,變了調的尖利嗓子慢吞吞地道:「長公主殿下,陛下讓我們送你出宮,你看……」
他說話語氣毫無恭敬之意,從前楚玉為劉子業親近之時,宮中有誰敢有半分不敬?眼下卻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一個太監也能給她臉色看了。
楚玉冷冰冰地瞥了華願兒一眼,面上淺笑道:「見風轉舵也是要講技巧的,今天風往南吹,難保昔日不會再往北吹,你若是能保證一輩子風向不變,本公主也算佩服。」
她言下之意便是威脅華願兒,她現在雖然一時失勢,可將來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倘若他日她得勢了,必然會對在失勢時落井下石的人加以報復。
華願兒一個激靈,懂了楚玉的意思,頓時便換上張笑臉,而楚玉也如願地能與天如鏡單獨對話,讓四個半男人退得遠遠的。
荒廢冷宮的花園裡,到處都是雜草亂木,巧的是,這正是他們頭一次單獨說話,並且楚玉見識了手環的防禦功能的地方。
看華願兒等人退遠了,楚玉才轉向劉子業,微笑道:「天師大人,好久不見。」
天如鏡抿了抿嘴,有點兒不太自然地,認真回了她這句只不過僅僅作為開場白的話:「好久不見。」
楚玉古怪地看著天如鏡,好一會兒才道:「假如不是知道你有很強大的自保能力,我簡直要懷疑你被人宰掉偷換了,你從前可不是會打招呼的人啊。」
不得不說,這樣的天如鏡,多了一點兒人味,當然,這人味對她沒什麼用。
楚玉沉著臉想。
天如鏡並不是一個喜歡閒話的人,楚玉找他說話,也不是敘舊的,片刻地沉默後,楚玉便直接說出了自己的質問:「陛下告訴我,我在各地置房的事,是你說出來的,是不是這樣?」
縱然知道劉子業沒什麼理由欺騙她,但楚玉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天如鏡不然塵埃的清秀面孔神情沉靜空靈,過了好一會兒,他輕啟嘴唇,道:「是。」
是他做的。
他承認了。
楚玉的憤怒一瞬間爆發出來,她並沒有失態大吼,但是她的神情比大吼更憤怒,也更冰冷尖銳:「好個天如鏡,你好……你當初是怎麼說的?你說我不能改變朝代的更替,所以不會出手阻止我什麼,可是你現在又在做什麼?一臉無辜不管事的樣子,最後背地裡卻做出這種勾當!」
她並不是因為劉子業與她離心而憤怒,也不是因為失去了各地的狡兔之窟,她心痛的,是那些曾與她做出約定,替她照看各地宅院的那些人。
這些人之中,有府內得力的人,也有她故意問劉子業要來的官員,她給他們做出美好的承諾,引誘他們幫她做事,有的人甚至將一家都搬遷到了購置的宅院中,現在那些人應該都死在了宗越的刀劍之下。
她見識過宗越的狠毒,連幾個小孩子都能下得了手的魔王將軍,沒道理放過那些本來便是劉子業要殺之人的家人。
粗略算下數量,因為這件事而死的,至少超過上百人,而這上百人,都是因她而死!
而這一切的起源,皆因為天如鏡輕巧的一句話。
天如鏡看著她,張口欲說,楚玉卻忽然伸出手擋了一下,道:「等等,你先不要說話,我現在聽著你的聲音心煩。」
她咬緊嘴唇,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楚玉現在好像有了點方才劉子業的感受,倘若不壓抑住暴戾的情緒,會忍不住衝上去毆打天如鏡,但是天如鏡不是她憑一己之力能傷害的,她能克制住的,也只有自己。
漸漸平靜下來後,楚玉的神情緩和了少許,雖然胸中依舊梗著火焰,但她至少能維持表面的平靜:「你說吧,為什麼要這麼做?出爾反爾是很光彩的事麼?」
不管之前她做了什麼。天如鏡一直沒有出手干涉,可是他一動作,便是雷霆之擊,首先斷了她的後路,其次毀了她不少可用之人,最重要的,他令劉子業對她生出來嫌隙,兩人之間的裂痕難以修補。
縱然粉黛那件事是假的,但此時的一百多條人命卻是千真萬確,如何都不能抹殺。
現在縱然是劉子業想要與她和好,她心中也不願意了。
相較於楚玉的憤怒,不平,自責,天如鏡的心情卻十分的純一簡單,他仔細地看了一會楚玉,覺得她比前些日子瘦了一些,但是卻綻出一種無法忽視的光彩,好像不經磨礪便不會顯出美麗的寶石。
此時她站在他面前,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朝前探出,便能摸到她溫熱的呼吸和柔軟的肌膚,但是他並沒有被這些擾亂,他的目光一如往常清澈純淨,接近無有情感。緩緩張口,天如鏡低聲道:「因為你不一樣。」
她不一樣,和世人不同,她好像是來自奇異的另外一個地方,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事,倘若是她,也許真的能從另外一個角度影響這個世界。
雖然大部分時候,他都僅僅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朝代更迭興衰,可是他師父天如月在臨死之前,也曾經交代,假如遇到了認為危險的角色,不必顧慮太多,出手清除掉便是。
天如月所說清除,自然是將人殺死,但是楚玉是天書上有載的人,她的死亡應該與劉子業在一起,因此天如鏡能做的,便是斬除她的羽翼,讓她什麼都做不了。
他成功了,只需要靜靜等待,不出兩個月,便能等到楚玉的「自然死亡」。
天如鏡沒有絮絮叨叨的解釋,但是楚玉已經明白了他的用意。
方才路上,華願兒已經向她傳遞了劉子業的旨意,讓她今後都待在公主府裡,不得外出,也就是變向軟禁了她。
華麗的公主府居所,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囚牢。
也許將一直困她到死。
楚玉凝望著天如鏡,她的憤怒逐漸消散,眼角聚起來少許的憂傷:「要讓我等死麼?讓我被困在公主府中,一天天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然後被反叛者亂刀殺死麼?你要讓我在臨死之前,盡情地品嚐死亡迫近的恐怖,隨著時間推移一點點絕望麼?」
天如鏡一怔:他原本只想著這樣便能不違背天書,卻忘了身為必死的人,楚玉的感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看見楚玉清麗姣好的臉容上露出淒涼的慘笑:
「竟然要我眼睜睜看著死期逼近……天如鏡,你真殘忍,你這麼做,比直接殺死我,更多十倍的殘忍。」
楚玉走出皇宮的時候,身前身後除了華願兒和四個衛兵外,與她並肩而行的,是方才私下談了許久的天如鏡。
兩人肩膀之間雖然僅有一尺距離,卻好像隔著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
楚玉的神情冷漠,方纔的痛苦和傷心,都好似被掩蓋在了這冷漠之下,走到門口,華願兒看一眼外面等待著的何戢和一百護衛,停下腳步:「公主,小人便送到這裡,陛下想必也只是一時惱怒,很快便會想明白的。」因為顧忌著楚玉方纔的話,華願兒的態度好了許多,橫豎說好話不花錢,便隨口多說了兩句。
楚玉嘴角扯了扯,也沒說話,便徑直朝外走去,天如鏡也是要出宮的,與她一道朝外走,但是過了幾步,兩人便要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楚玉自然是毫不遲疑地轉向,卻意外地聽見,身後天如鏡幽幽的聲音:「對不住。」
楚玉冷笑一聲:「你也會覺得對不住的麼?」做都已經做了,現在道歉,又有什麼用途?
見楚玉停下腳步,卻不回頭,天如鏡知道她心中對他惱恨到了極點,但是他並不奢求楚玉能原諒他,他只說出心中要說的話:「這是我的職責。」
從數代以前便傳承下來的,維護天書所記載的朝代更迭,天明所歸,這是一種比一時一家更沉重的責任,他既然繼承了神物,便必須這麼做。
也許在楚玉眼中,這天書宛如兒戲一般,可是天如鏡從小建立的觀念,便是萬事遵從天書,這是凝立在他心中的,不可動搖的信仰。
他不能伸手救楚玉,甚至反而要往黃泉路上推她一把,即便他心裡多麼喜歡,也絕不能忘記自己肩負的職責。
縱然偶爾會難過得不知道該如何呼吸,也不能阻止他的決心。
心志單純的人,一旦決定堅持某件事,便會比石頭更執拗。
楚玉聽了天如鏡的話,神情動了動,卻沒有回頭去看他,只繼續朝何戢所率領護衛包圍的馬車走去,馬車邊還站著越捷飛,雖然在這個「護送」陣容之下,越捷飛已經沒什麼用處。
楚玉看了越捷飛一眼,嘴角溢出冷笑:「你也是盡忠職守嗎?做得真好。」
越捷飛一怔,面上隨即浮現愧色,楚玉不再看他,逕直上車,隨後,她抱緊自己,好像很冷一樣,蜷縮著坐在車內。
車廂壁上有一層柔軟的厚毛皮,但是楚玉依舊覺得冷。
為什麼連劉子業都不曉得的隱秘之事,天如鏡卻會知道?楚玉不需要詢問,便知道是越捷飛在其中搭的橋樑。
縱然做得如何隱秘,但是越捷飛是貼身保護她的人,兼之武藝高強防不勝防,因此想要得知這件事,並不困難。
楚玉沒有去追究越捷飛是什麼時候探知此事以及什麼時候告訴天如鏡的,已經成為了定局的結果,再去追究過程,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她現在應該把心力放在前方,而不是向後看。
但是……
楚玉低下頭,更用力地抱緊自己:劉子業離心,越捷飛背叛,天如鏡出手,何戢開始報復。原本還算緩和的局面,一剎那間變得劍拔弩張,從前勉強算是同伴,以及不是敵人的人,也都站在了她的對立面,讓楚玉一時間有四面楚歌之感。
縱然在外面表現得十分剛強,但一下子陷入這樣的境地,楚玉還是忍不住生出了軟弱的情緒:要是容止在就好了。
明知道他不是好人,明知道他……可是在這一刻,她第一個想起來的,竟然依舊是容止。
想起容止,楚玉陡然從悵惘的迷霧中驚醒過來:容止現在還是生死未卜,甚至的,他的處境有可能比她更危險,她怎麼能只想著依賴他?
楚玉深吸一口氣,抬起兩隻手,輕輕拍打自己的面頰:「楚玉,堅持住。」
她力氣不大,手掌與臉頰接觸,發出輕微卻清脆的聲響,一聲聲慢慢重疊。
楚玉,堅持住。
楚玉,堅持住。
……這個時候,要化身鋼鐵,不可摧折。
要活下去,要再見到容止。
鶴絕拿著一張看起來還很新的小羊皮地圖,順著地圖上的標識,找到了隱藏在密林裡的山洞洞口,他毫不猶豫地走入洞內,在長長一段時間的漆黑後,又看見了光明。
但是這光明裡,卻多了一重妖異的火光。
往日清淨祥和的桃花源,此時化作一片人間地獄。
烈火席捲了一切,肆無忌彈地焚燒著一切可焚燒的事物,火舌瘋狂似四處舔舐,雜草,樹木,屋舍,以及,人。
火海中,唯一響起的,是灼燒的聲音,火中的人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面上,似乎是早已失去生機。
唯一不見火焰的,大約便是山洞出口附近方圓二十多丈範圍,因為附近的可灼燒之物都已經被剷除清理掉。
在出口側面的不遠處,安然地坐著個身穿白衣的少年,少年臉容有些瘦削,下巴眉梢都尖了起來,雖然顏色蒼白,卻顯出一股奇異的秀麗氣韻。他神情從容至極,縱然眼前是一派淒厲的景象,周圍火光漫天,熱浪滾滾蒸騰,但少年卻彷彿安坐在青青翠竹中一般,那麼的清雅怡然。
他面前擺放著一隻酒壺,手中端著白瓷杯液體半滿,舉杯在蒼白的唇邊碰了一碰,也許只是讓酒液堪堪潤濕嘴唇,少年便轉過身來,望向鶴絕。
四周都是火光,可是少年的漆黑的眼睛,卻宛若無底的黑洞,將這些光芒一絲不剩的吸收,只留下純然的漆黑,漫開來無邊無際的夜色。
此時尚是白天正午,鶴絕卻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無盡之夜,他陡然心中煩亂,開口打破兩人間的沉寂:「容止,你想法子把地圖送到我手裡,便是要我來看你放的火?你找我來,就不怕我殺了你?」
「轉劍堂的繼承人,天下所有刺客的頭領。」容止放下酒杯,「整天不理會正事,你這頭領做得可不怎麼在行。」
猝然被叫破身份,鶴絕情不自禁愣了愣。
容止微微一笑,十分從容的漫聲道:「鶴絕,我們做一筆交易吧。」他意態悠閒,嘴角的微笑,卻透露出些許引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