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百零七章 大三元(三) 文 / 午後方晴
到衛中正這裡,只是躲一躲,如知日說,小施主,你終是塵世中人,最終要俗了俗了。
四兒與幾個少女正在幾叢黃菜花裡用團扇撲蝴蝶。王安石道:「陛下終是心軟……」
剛聽到的消息,小皇帝下了一份詔書,進京舉子榜中,家有婚契、書,妻室者,禁在兩試議他親,以傷道德風化。禁止再談婚論嫁了,明顯是鄭朗的講諫才使趙禎下了這份詔書。但不是鄭朗所表達的意思,鄭朗當時進諫刻意說過,只要有這個行為,革去當年功名,比如自家的三舅子,馬上將他省試的資格革去。趙禎敢這麼做,並且是王德用孫女婿,會立即起到殺雞賅猴的作用。詔書只說禁止,未說如何處罰,效果截然不同。
「陛下要兼顧,省元還是歲數小,又不是官員。」司馬光道。
兩句話,可以看出他們兩人思想不同之處。
鄭朗想了想,其實後來宋神宗也不錯的,敢做敢為,不過這兩代人主若是中和一下,那才好,趙禎讓他多一份宋神宗身上的果敢之氣,宋神宗讓他多一份趙禎的沉穩之氣,那麼無論是那一個人主,皆會打造出一個花團簇簇的宋朝出來。
但這是不可能的。
兩小又爭議了幾句,也是鄭朗的教育方法,甚至有可將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比如進的諫對二小說出來,讓他們思考,使他們思想更加成熟,將以後的激進矯正過來。
聽他們爭了幾句,看看天色。鄭朗喊了一聲:「杏兒,四兒。進來收拾行李。」
五個少女笑嘻嘻的跑進來,用手帕擦了擦香汗,開始收拾行李。鄭朗偶爾觀察了一下,朱兒等三個小婢至今似乎同樣是處子之身。兩小不管怎麼說道德高度是有的。
衛中正搖頭小扇兒,走了出來道:「省元,今天就離開?」
「要殿試,不離開不行。」
「你來。」
兩人走了出來,衛中正指了一株桃花說道:「有人說它妖媚,多是不喜。其實再媚俗,它只是小瓣花。春天裡為大地添上一抹奼紫嫣紅的喜悅之色,倒是牡丹等花卉大而艷,濃而厚,何止媚它十倍?」
「也是。」
「又如今天春光明媚,暖日垂垂,楊柳青青,蜂和蝶舞,是一個好天氣。若他日細霏霏。雨珠滴欄。山光蒙霧,三兩蓑衣,豈不是又是一番靜幽之麗?」
「倒也是。」
「省元。第一次看到你,無喜無憂,態度從容,某從心底裡很喜歡,然這一次看到你,卻帶了更多的心思,前面從容,喜大於憂,後面從容,憂大於喜,漸漸著相。」
「哈哈,此言中的,我身上的俗氣越來越重了。」鄭朗又是一笑,道:「但謝過衛道長的指教。」
「不敢,我還等著省元再報佳音呢。」
「別要抱著太大的希望,能中進士就好啦,衛道長,且聽我為你奏一曲。」
衛中正坦然受之,若鄭朗漸漸有發達趨勢,衛中正小心翼翼了,反而會讓鄭朗瞧不起。鄭朗盤於碧綠的草地上,將琴放在膝上,奏了一曲《憶故人》。明琴譜裡有一曲《山中憶故友》,但鄭朗不知道曲譜,這是後世古琴大師彭祉卿打的新曲譜,曲調委婉纏綿悱惻,每當靜中奏之,會觸發聽者對遠方親友的思念,而相會無期,催人淚下。
一曲罷,衛中正道:「受了。」
別人聽不出來,他能聽出琴聲中的友誼之聲。又道:「省元琴技又有長進。」
「長進彈不上,特別是那個大和尚。」
「大和尚不提,他的師弟更不要提。」衛中正說完又大笑起來,這兩人整一個變態,論琴技,誰敢與他們相比啊!
鄭朗多次聽他們說知日的師弟義海,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京城不大可能,但到江南,能不能將這個大和尚釣出來?
上了車,春天衣著漸單,行李多丟在客棧,倒也不多。
三輛車子車輪嘰嘰啞啞的響了起來,一會兒東京城高大的城牆出現。
進了客棧,大舅哥走了進來,老三不在客棧裡,讓王家的小娘子視若珍寶,一步也不肯放,只好呆在王府。大舅哥有些羞愧地說:「我家這件事做得不大好。」
看來連陛下都不大同意,否則不會刻意下詔說此舉禁之,有傷道德風化。小妹夫離開客棧,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大約心中同樣也不滿意。
在衛中正處呆了幾天,鄭朗心情平靜下來,徐徐道:「大哥,不用牽掛,好好準備殿試。關於此事,我早先就說過,我也不知道輕重,你家與秦家只是議親,並未成親。從道德上,對不起秦家,然而三哥才學終是淺了一些,有了王相公相助,以後仕途會十分平坦。我僅是晚輩,故不好發表議論。事情過去也就算啦。」
「母親到客棧來看你,你不在,她回蔡州去了。」
「抱歉。」鄭朗嘴中說抱歉,心中一點也不抱歉,離開客棧,並且囑咐嚴掌櫃不得洩露自己去向,為了靜心,也是為了避開這個丈母娘的。
剛說話間,有小黃門進來,道:「鄭省元,陛下有請。」
這很讓人眼熱,所有舉子看著鄭朗在小黃門的帶領下,又再度進宮,一個個十分眼紅。其實幾位宰相倒是很看得開,如果自己是皇帝,手下有這樣一個奇少年,同樣重視之。
還沒有知道全部原因,那份友情,趙禎不大好意思說出口的。另外一些進諫,比如上次的進諫,利國利民,可為了保護鄭朗,又不大好說出口的。這數一數,即便是宰相,除了處理政務外。進諫也不過如此。能讓趙禎不看重嗎?
看重的僅是眼下,若後來黃河決堤、黨項入侵陸續的如鄭朗所說的發生……
此次讓鄭朗進宮。倒不是為了政事,自己說過的話,沒有承諾,趙禎有些羞愧。見了面道:「朕失了言。」
「陛下是指榜下捉婿,僅禁之未懲之之事?」
「朕宣王德用進宮,他說朕答應了進士,又裸開他的衣服,讓朕看他的傷疤,然後又拿一片梧桐葉子。在朕眼前搖晃。」
「梧桐葉子,指周公進諫周成王的典故?」
「可不是。朕不能食言,然不處罰崔全忠,就不能對其他舉子進行處罰……」
「陛下還是心軟,若提前將詔書頒發下去,王相公也不能無理取鬧。」
「朕是不是有點婦人之仁哪?」
「……」鄭朗怎麼好回答?
「但朕暗托權提點京倉草場李都監說合一下,從諸舉子中選了一個舉子,洛陽王尚恭,他也同意了。又派了人前往河北向秦家議親。朕又聽了秦家有三子,皆未致仕,授其二子做了小吏。你看如何?」
符合趙禎的一慣作風,大臣讓他寵得不成樣子,有時候吵得無奈,於是兩邊和稀泥。試想一個舉子,國舅保媒,誰敢不從?鄭朗想了一下,此人自己不認識,但記於史冊的!無論是在學問,或者在仕途上,此子都遠遠地勝過三舅哥。再加上兩子為吏,秦家不算委屈。或者說,反而因禍得了福。
「陛下仁愛,做陛下的臣子乃是幸事。」
鄭家子不再堅持己見,小皇帝開心了。也說明了鄭朗此時在他心中的地位,若不看重,何必在意鄭朗有什麼想法?以後要大用的,因此召到宮裡來說一說。俺也為難,王德用有過大功,朕又提前做了承諾,沒有辦法啊。
鄭朗知道再勸也沒用,就這性格,兩小在自己潛移默化下,還繼續存在著分岐呢,況且小皇帝。繼續道:「但陛下的話,使臣想到了兩個太后之弟,皆不以學問見長,然吏治如何?德操如何?」
兩個國舅皆是很不錯的,劉美是一個好官,李用和也是一個好官,小心靜默,推遠權勢,因為他多任武職,於是將朝廷給他的公用錢,也就是那個招待費,充作軍費,以賑貧困士卒。現在得寵一時,不營私宅,租官舍居住。別看范諷說得唾沫星直冒,論德操,離這個大舅舅差的可不是一里十里。
誇自家親戚呢,趙禎更開心了,並且自鄭家子嘴中說出的,有說服力。搓著手道:「若權貴都像他們就好啦。」
「所以臣時常說,諸臣眼光看遠一些,陛下仁愛有加,朝堂人才輩出,連外戚都爭氣,若不珍惜,以後我朝很難有再度振興的好時光。」
「朕有愧,朕有愧。」趙禎居然讓鄭朗誇得小白臉紅了起來。
「但臣說的是另一件事,文學之才僅是選官的一點,勘磨、德操、吏治才是選官的核心所在。故唐朝名臣裴行儉不看好初唐四傑也。」
「卿之言有理,朕會與諸相商議。」
「臣也有一私求……」鄭朗忽然想起了柳永,順便保一保吧:「昔日漢得天下,群臣爭功搶賞,不休不止,於是劉邦用仇人雍齒為官,群臣聞之迅速安靜。做為人君,要有大海一般的肚量,這才能裝下萬里江山,億兆百姓。」
「是誰?」趙禎來了精神,裝下萬里江山,億兆百姓兩個詞語刺激了他。
「有一個人將功名換作了淺斟低唱,陛下如何待此人?」
「是……你是說那個浮蕩輕薄柳?」
浮蕩輕薄柳?鄭朗不由冒起汗,有這個評價,柳三哥唉,你基本熄火了。
「他只是多年未中,又有才氣,心中有了一些酸苦之氣。不過此人同樣不可大用,然任一方小吏主薄錄事倒也可以,也是彰顯陛下寬大的心胸。」鄭朗實話實說,寫詞,這時候無一人能及柳永,包括晏殊,可詞寫得好不代表著官做得好,讓柳永做宰相,會將宋朝帶到何方?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娼妓業會比現在繁榮十倍!宋朝需要這個?
自己保一下,至少錄取進士後,不會被罷黜。那樣對柳永會有什麼樣的打擊?
「你也憐才?」
「臣不知……說別人容易,包括指出陛下缺點都容易。到了自己看不到做不到……」鄭朗小小的迷茫了一下,其實保舉柳永也是不應當的,自己剛才說過詮選官員還要德操、吏治之人,兩方面柳永遠遠不夠。因此不知道自己做對了或者做錯了。
趙禎卻笑了:「你是一個誠實人,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朕就依你,還有一個勘磨,若他做得不好,繼續浮蕩輕薄下去。可不能怪朕不聽你的推薦。」
「是。」
……
有人也在說李用和。
聽到母親找小丈夫未找到,崔嫻想想鄭朗的性格。會意,道:「恐怕三哥娶王相公家的小娘子,他不大高興。」
「為什麼不高興?若不是我兒生得英俊,她未必能看上我兒,為什麼沒有人去搶他?」
崔嫻氣苦,難道你想這樣的事件發生在鄭朗身上?
崔有節喝道:「休得囉嗦,此次我家做的事,失了德行。」
「為什麼失德?我聽說國舅公又給秦家選了一個舉子叫王什麼來著。省試高中九十七名。秦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國舅公保媒?」崔有節聽出不對。不僅崔有節,京城許多大佬聽到此事後,又聽聞那天晚上鄭朗進宮。皆隱約的知道事情真相,然後額首歎息,這才是真正的溫潤如玉。
怎麼辦呢?阻是阻止不了,又是晚輩,更沒資格阻止,於是用陛下對他的寵愛央請陛下,對秦家做一個補償,這份心思還不能稱為溫潤麼?
「秦家好大的面子,」徐氏艷羨地說道,居然勞煩到國舅公保媒,這個國舅公,論真實份量隱隱比王德用還要重的。
「女婿有沒有進宮。」
「進了宮,他得聖上寵,進宮很正常,為什麼要問?」
「我問你,全忠成親前後他有沒有進宮?」
「進了,成親當天晚上回客棧時就進了宮,這有什麼問題?」
「你以為陛下有心思關心秦家?」
「官人,妾不懂。」
「這件事連陛下都被王德用蒙騙了,可王德用是朝廷功臣,陛下不好說,於是對秦家做了補償。否則一個國舅保秦家什麼媒。」
「我還是沒有聽懂。」
「是女婿向皇帝進了諫,皇帝才想起來的,才授意讓國舅公保媒的。」
找其他大臣不好開口,皇帝本人當真親自做媒婆?豈不笑掉別人的大牙,李用和恰恰是最好的人選。並且這樣一來,又安撫了王德用此舉帶來不好的名聲,不僅是鄭朗進諫,也是對這個老臣的另類恩賜。
「他怎麼會有這麼大本事?」
「與本事無關,」崔有節懶得向妻子解釋,這關係到天下的德化,否則休要說女婿,就是李用和本人勸說,陛下也未必去聽。國家那麼多大事,連這樣的小事也管,皇帝能管得過來嗎?
「這小子也傲氣,他再傲氣及得上人家王相公!」徐氏不服氣地說,居然刻意躲藏起來不見自己,還真當自己是一個物!
崔有節氣得差一點跳起來,若不是老夫老妻的,他都將這個妻子出之!喝了一口茶,緩了一下氣才說道:「王相公是不是首相?」
「他是武將出身,怎麼可能擔任首相?」
「作為西府宰相,他的位置到頂了,可是你往以後想,想遠一些,女婿未來有沒有做首相的可能?」
徐氏想了想,忽然將嘴巴捂了上去,不是沒有,而是百分之百的可能,只不過看多大時才能擔任到首相之職。這樣一想,王德用也不及自己這個女婿呢。
「你再想一想,國舅公乃是李太后唯一兄弟,做人如此低調,看看你女婿,天子寵愛,清臣揚之,呂相公將其子送入門下學習學業做人道理,諸多學子拱若星月,可他怎麼做的,閉門謝客而!」
「妾錯了。」
「以後不要再丟某的臉面,雖此次忠兒前途好了,然某也別進京城。」
「為什麼?」徐氏道,有如此強力女婿,以及強勢親家。為什麼不能進京為京官,京城好啊。多繁華。
「去年高衙內的事,我做得失誤,今天又失了德操,陛下怎麼會讓某進京?」
「那也是為了女婿好。」
「別說女婿不對,若沒有他,書兒與忠兒如何考中省試,連省試都不中,人家王家小娘子如何看得上他?其實沒有這場聯親,有了女婿。我兩兒前途也不會太差。但是這一次攀得太過,將後面的緣分全部支空。」不但如此。這個女婿多次因為妻子的市儈,流露出不好的舉動,上次突然回去,去年突然住在寺院裡,今年明知道妻子會去看他又不知道躲藏到哪裡,皆是不好的跡象。
自己不好親自去鄭州,不僅是官職在身,鄭家又多是寡婦。女婿在能去一去。不在去終是不大好。妻子更不能去,那是去添亂子的。女兒好,可去年去了。已經失了禮儀,豈能再去。想到這裡,擔心的看著女兒一眼。崔嫻會意,自信地說:「爹爹,不用擔心。」
悔親的事,小丈夫不會去做,就是如何爭小丈夫心中的地位,那兩小婢占的地位太重,雖未說,自己能感到比自己地位更重,自己因為禮教不能長時間呆在他身邊,沒有辦法,只好牽就,當作不知。
崔有節還是很擔心,道:「快殿試考了吧。」
「明天就考了,」徐氏老實地回答,她也在算日子,不僅女婿,還有兩個兒子。
但就是殿試考,到放榜時還有一段時間,放了榜後,掛花跨馬遊街,唱和,等等,又要折騰幾天,這才能回到鄭州。然後才正式議親成親,中間依然存在著變數。不能多想了,不然妻子又要抱怨自己當初何來的那個約定。
……
宋朝東京城,幾乎是一個水上城市,南邊的蔡水自陳蔡由西南戴樓門入京城繚繞,經京城兜了一圈子過後,出陳州門。中間是汴水,自洛陽路口分水入京城,東去泗州入淮,東北還有五丈河,西北還有金水河。四條寬大的河道上,舟船如織,商旅不絕。
天未亮,春霧從四條河道上騰起,宛若白色的綢紗,屋宇在綢紗裡忽隱忽現,恍若仙境。
客棧裡躁動起來,有數名舉子中了省試的,今天全部要參加殿試考,包括鄭朗與大舅哥。
江杏兒用梳子替鄭朗仔細的梳著頭髮,看著銅鏡,鄭朗說道:「不用那麼認真。」
「鄭郎,要認真的,今天是你最重要的一天。」
鄭朗只好由她,又慢騰騰地說:「以前顧著學業,我對你們也很慢怠,今天考過後就好了。」
「鄭郎,不能這麼說啊,奴現在真的很滿足。」
「我也很滿足,」鄭朗爽朗的笑起來。
三小從門口擠了進來,司馬光與王安石拱手道:「恭祝省元再下一元。」
「又開始胡說。」
兩個小三子吐了吐舌頭,其實在路上還談論此事呢,佩服小老師的好心態,此次殿試,小老師進士肯定是中定了,然而如今他的名聲遠揚,中進士是不夠的,就是名列前三,也隱隱讓人失望。實際上這種名氣,也將小老師逼到絕路上,似乎只有連中三元這條路。這壓力可想而知的。
江杏兒將鄭朗頭髮梳好,鄭朗站了起來對宋伯說:「備車。」
「喏。」
司馬光央求道:「將其他的車子也備上吧。」
「為何?」
「我們就在外面等。」
「你們等沒有事,不能到處亂跑。」
「喏。」三小開心的跳起來。有時候看著他們,覺得很可愛,就不知道這兩猛哥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
大舅兒也將車子備好,三舅哥不在,在王府上。王德用很無恥地對崔全忠說:「不用擔心,就是考不好,進士都有的。」那意思你們新婚燕爾,要好好恩愛,這才是你的正事。三舅哥怎麼辦?但是王家小娘子眼下似乎很溫柔,於是三舅哥陷入了溫柔鄉。
三輛車子向皇宮出發,天光漸漸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