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官員、商人,不同的生物 文 / 急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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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逸銘在走向會客室的路上,腦子裡急速將對方的來意,和自己手頭的籌碼盤算了一番。當他推開會客室門的時候,他已大致心頭有了一個脈絡,剛一開門,人都沒看到就衝著裡面爽朗地笑著自責道:「呵呵呵呵!不好意思,剛才美國dec執行總裁奧爾森先生特意打越洋電話過來,和我商量點事。讓兩位在這裡等久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他抬出奧爾森的牌子,而且一口氣把對方的名頭全擺出來,是用這種委婉的方式告訴對方,我不是不重視你們啊,實在是事情太忙。
會客室裡,傅林書記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背著手來回兜著圈。而董老則可能與己無關,老神在在地坐在沙發裡,饒有興味地看著一份技術資料,看得很專注,很投入。郭逸銘推門進來他也沒注意,直到郭逸銘哈哈大笑起來,才放下手中的資料,摘下眼鏡,朝他看過來,仍然沒有起身。
傅林書記則緊走兩步,在距離他還有兩步的地方,就伸出了雙手:「郭先生事務繁忙,我們前來打擾,本就冒昧,還望郭先生不要介意。」
高級知識分子說話就是有水平,這番話說得文縐縐的,弄得郭逸銘都有些不知如何應答,只能打了個哈哈混過去。大家都是熟人了,見面說什麼書面語言,總不成大家還坐下來之乎者也一番?
董老翻了個白眼,對傅林的這種表現很看不慣。
他是老科學家,國寶級專家,對傅林只有職務上的尊重。真地來了脾氣,對傅林說兩句重話,對方也拿他沒有辦法。所以他對於傅林這樣的舉動感到很不以為然,直接就表現出來了,一點也不做掩飾。
「坐,坐,不要客氣,我們兩家本就是一家人麼。」郭逸銘延請對方一起坐在休息區,讓舒雨菲將兩人沒怎麼動的冷茶倒掉,又重新為他們沏了新茶,恭敬地端到兩人面前。
他看對方這作派,還打算跟傅林再客套幾句,對方就急不可耐地先開口了:「郭先生,貴公司是美國著名的計算機公司,在個人計算機領域有著舉重輕重的地位,並率先研發出混合併行處理器。郭總的眼光之敏銳,實在讓我敬佩之極。正好我們新研發出一款半導體內存片,想請郭先生幫我們參考一下,這種內存是否能在國際上有一定的銷售前景?」
說著,他請董老拿出新研發的內存資料,交給郭逸銘研判。
郭逸銘愕然。
他來的路上,打了一肚皮官司,為如何與對方周旋擬定了幾種態度。卻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找他,並不是要求他為某個單位的技術專利申請開後門,或是別的什麼事,而是請他鑒定一下材料所新研發的半導體內存。
材料所也想搞內存?
他腦子裡一激靈,臉上的笑意依然,大腦卻飛速運轉起來。
這倒有趣了。
他這邊還在想著跑到日本去,從日本的盤子裡搶飯吃。奧爾森被他一鼓動,直接想砸了人家的飯碗。這邊國內卻又動了心思,也想在半導體內存這塊分一杯羹,這個局面和歷史中完全不一樣了,可以說是徹底亂了套。
他在這邊思索,董老把他正在看的那份資料,遞了過來,並從兜裡取出一枚窄長形狀的集成電路,放在他面前。
「這是我們研發的4k動態隨機存儲器芯片,採用的是我們自主研發的電容存儲電路。芯片採用譯碼器、存儲陣列、讀寫電路、緩衝器構成。因為我們的集成度不夠,對譯碼電路進行了重新設計,採用了樹狀譯碼電路,大大降低了電路中晶體管的數量。所付出的代價是速度降低,為此我們又加大了緩衝器,以獲得一個相對滿意的數據存儲速度。
存儲電路我們從自身出發,沒有採用經典的六管電路,而是大膽研發了一款三管電路。陣列為2的12次方,共4096個存儲單元,8位數據線。由於是動態存儲,需要多次刷新數據,這點不如靜態隨機存儲器,延遲時間差不多是靜態隨機存儲器的4倍左右。
不過動態存儲電路所需的元器件遠少於靜態存儲器,以我們現在的半導體製造能力來說,採用這種存儲電路方式,可以達到與日本方面同樣的存儲容量,還是值得的。」
他的話,清晰地表明了材料所研發的這款動態存儲器,所針對的目標,居然也是日本半導體內存生產商。
郭逸銘對他們如此具有針對性的研發,很是訝然。
「你們是以日本半導體內存,為研發對象的?」他眉毛揚了揚,問道。
既然要他提供參考意見,他當然先要搞清楚對方為什麼要這樣做,研發的目的何在,才能準確地給出判斷意見。
所謂的動態存儲器,不就是dram嘛!
嚴格說來,動態存儲器的性能不是很好。由於電容不能長時間存儲電流,64毫秒就會失去電流信號,因此至少每64毫秒就必須刷新一次。而在實際使用中,電流的不穩定性,常常會導致數據丟失,所以最好每讀寫一次就進行一次刷新。這就使得dram的延遲時間,大大高於使用晶體管存儲陣列的sram。
它最大的好處是集成的元器件少,大約只有sram的四分之一,從而降低了製造成本。
但現在看來,由於國內集成度不高,雖然現在材料所賺了錢,也對這項最賺錢的項目展開了深入研究。但畢竟底子比較薄,現在的最高集成度也才剛剛達到20000以內,所以成本上的優勢,根本就體現不出來。
如此一來,國內研究的這款內存芯片,性能不如日本內存、又沒有成本優勢,他倒搞不清對方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但在存儲容量上,我們不比日本內存差!」一直在旁靜靜聽他們說話的傅林,看郭逸銘興致不高,忍不住插話道。
「所以呢?」郭逸銘不動聲色,反問道。
「所以我們可以走低價路線,用比日本內存還低的價格,將這款內存推銷出去!」傅林說得眉飛色舞,邊說還邊用肢體語言來帶動氣氛,顯得非常激動,「國家現在急需外匯,而我們可以創造外匯收入的產品還非常少。除了傳統的紡織、工藝品之外,我們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我們的集成電路產品。以前我們認為我們的水平低,在國際上沒有競爭力——事實上也是如此,我們生產的電子產品質量較差,外觀設計又不好看,所以國際銷路很不好。
但這次通過和你們合作,同樣是國產的處理器在國際上大受歡迎,並成功地擊敗了ibm用更高工藝製造的處理器。
這就給我們打開了一條新思路:未必一定是工藝水平更高的產品才能賣得出去,關鍵還是要有正確的設計思路……」
他在那說得口沫四濺,郭逸銘卻恍然大悟,明白了材料所為什麼要搞這款內存。
搞了半天,還是受他的啟發。
國內的半導體工藝落後於世界水平,這已是多年來人所盡知的共識。國產用於出口的電子產品,選擇的對象也有問題,總是賣人家早已技術成熟的東西。比如收音機,國外經過近百年發展,收音機技術早已普及,加上雙方電子元器件水平的等級差異、以及國產收音機外觀設計的傻大粗笨,在國際市場是著名的滯銷貨,一年也賣不出去幾台。
久而久之,國內對自己的電子工業幾乎失去了信心。即便搞出一些很有新意的產品設計,和國外同類產品一對比,也總覺得我們的東西確實是技不如人,多半不會有什麼好的銷路。單位領導一琢磨,電子產品生產線建設投入巨大,既然東西不好賣,那就乾脆不要生產了吧,就將設計圖束之高閣,再也不見天日。
但郭逸銘來了以後,同樣是用國產技術研發的混合併行處理器,儘管在半導體工藝上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地方,卻利用先進的設計思路,巧妙地避開了國內的弱點,靠設計取得了優勢。個人計算機標準一戰,西部計算機公司竟然出人意料地打開了國際市場,甚至於戰勝了ibm這樣可謂是不可戰勝的對手。
國內的電子人全都為之震撼,感到不可思議。
經過時間的沉澱,他們逐漸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但靜下心來細細思索,卻從中受到了很大啟發。郭逸銘的成功,給他們打開了一個從所韋有的新思路:既然我們在製造工藝上不如人家,為什麼不揚長避短,從設計上下功夫,另闢蹊徑走一條別人沒走過的路,只要根據市場需求設計對路,未嘗不會有所收穫。
就是在這種思想的推動下,材料所利用動態存儲原理對元器件要求的降低,設計了這款動態隨機存儲器。傅林急急忙忙找來向他請教,顯然就是想請他幫著參詳一下,看看這個東西,到底能不能在市場上有所斬獲。
郭逸銘的眼光,隨著他不斷地成功,現在上至市委市府領導,下至普通研發人員,許多人都對他有一種近乎於盲目的信任。就像舒雨菲現在對他的信任已近乎於盲目崇拜,潛意識中有一種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的想法。特別是對傅林這種對技術略懂一點,但都是淺嘗輒止的半業內人士來說,更是絕對的權威。
傅林眼巴巴地盯著郭逸銘,眼中的期盼之色,一目瞭然。
看他表情,就知道這款內存完全是在他的行政指令下,拍腦袋做出的決定。其用意不問可知,就是為了再創造更大的政績,用政績獲得上級賞識,希望以此為他上升開闢一條堅實的道路。
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績工程。
郭逸銘拿著那份資料,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特別是相關的數據、成本預測,他看了又看,並默默地思考了很久。眼看傅林的眼神開始變得暗淡了,才淡淡說道:「一款產品是否有市場,和它的性能有很大關係,卻不是必然關聯。一款好的產品,可能因為成本原因,會讓用戶敬而遠之,就如同dec開發的個人計算機專業版,性能在個人機內,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但最終沒有用戶選擇它,因為它太貴!
東西不好,也不見得就沒人用。比如日本的半導體內存,比起美國的半導體內存,性能可以用偽劣產品來形容。可因為它便宜,所以迅速打開了市場,甚至打得美國生產商屁滾尿流,節節敗退,不斷將市場拱手讓出。
你們研發的這款內存,性能好不好,我們心中都很清楚。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們開發這款內存,最終的銷售意圖是什麼?設定中的目標客戶群體是如何定位的?只有釐清了這兩個方面,我才能給你們提供一個比較成熟的意見。」
「是的,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傅林腦袋不停地上下點頭,用急促的語氣說道,「這款內存我們走的是低價路線,就和日本內存廠商是一個意圖。但我們的定價,將比日本內存還要便宜一點……」
「等等等等!」郭逸銘越聽越聽不懂了,怕以後腦子更反應不過來,連忙抬手阻止對方繼續滔滔不絕。剛才他就聽傅林說要用比日本內存更便宜的價格銷售,當時他腦子忙著分析這款內存的性能指標,沒有細想再如此高成本下,如何實現比日本內存更低的銷售價格。現在再從對方口中聽到這種言論,他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問,「可是,如果比日本內存還便宜,這個成本……」
「成本我們不考慮!」傅林微笑著,用斬釘截鐵的語氣給了他一個肯定地回答。
郭逸銘張口結舌。
他是一個出色的技術人員,但幾年的市場搏浪,讓他轉變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作為一個商人,錙銖必較這個基本原則,已經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腦海深處,成為一種本能的反應。
現在聽到傅林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笑著跟他說不考慮成本問題,他忍不住很想掏掏耳朵,究竟是他聽錯了呢,還是對方表達錯誤。
「哈哈哈哈!」傅林看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大笑起來,「看來郭先生雖然在國內這麼些年了,但對我們的情況還是不太瞭解啊!我們現在缺的不是人民幣,而是美元、英鎊、德國馬克這些國際硬通貨……」
郭逸銘如夢方醒。
他已經不用對方再繼續給他科普國內常識了,他懂,他太懂了,只是他剛才沒有反應過來而已。
一言畢之,就是一句話:國內不缺人民幣,但缺外匯!
人民幣是什麼?
它就是一種用特殊紙張,採用特殊工藝製造的紙張!它之所以能作為等價交換物存在,靠的從來不是其本身的價值,而是國家信用。如果國家缺錢,只要不怕通貨膨脹,那就讓印鈔機馬力全開,大量印刷好了!
所以傅林說國內不缺錢。
現在之所以資金緊張,實際上不是國家不想多發行鈔票,而是如果不能有相應的物資供應,鈔票過度發行的結果,就使其回到了本來的價值體現——不過是一張紙而已。
國內不缺人民幣,但國內要想從國際市場上買技術、買設備、買各種緊缺商品,那就必須手中有硬通貨,也就是美元、英鎊!
一個是使用人民幣的、拒絕外幣流通的內部封閉市場,另外一個是將國家看作一個獨立單位、與其他國家進行交易的國際交換貨幣。
國內缺的就是硬通貨!
對金融稍有瞭解的人都知道,由於國內市場的封閉性,外資帶來的資金,實際上是不能在國內流通的。所以如果不考慮外部交易,再多的投資對國內來說都毫無意義。外商投資國內,所有投資的外匯,都被國家強制保管,換成了人民幣在內部流通,這樣事實上是在創造通貨膨脹。但為了換取外商手中的國際硬通貨,國內寧願承受通貨膨脹的代價,也要大量接受外資來國內投資。
而對傅林來說,反正都是通貨膨脹了,再通貨膨脹一點,又有何妨?
國內的生產成本,和國際上的銷售價格,完全可以當作兩個不相干的事務,分開來看待。
郭逸銘搞明白了對方的整個思想脈絡,也就知道該如何對這款產品下結論了。
他小心地從桌上拈起內存芯片,認真地翻來覆去地看。這次他是很用心地從銷售商的角度去看著這內存是否有商業上的經濟價值,至於成本,誰考慮?人家都說了,這東西在國際上賣得再便宜,只要能換來外匯,那就值!君不見,國內產的半導體收音機價格一降再將,還是沒有銷路。現在好容易出來一個可能能夠大量創匯的產品,這個代價國家是肯定願意承擔的,還是高高興興、敲鑼打鼓的承擔——外匯存底又增加了呀。
這算的不是經濟賬,而是政治帳!
傅林要是真的能把這件事操做好了,他頭上的官帽子,肯定會換一頂更大的,這毫無疑問!其價值,絲毫不亞於國內搭上了西部計算機這條線,通過軟驅、軟盤生產,從國際上源源不斷地賺取大量外匯。如果這樣他都不得到獎勵,那以後別人誰還會認真執行中央的決策。
商人,官員,這還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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