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陳怡璇
「你說話啊!」
周振谷生氣地想弄清楚,但卻被妻子制止。
「這裡不是興師問罪的場合,有話回家說。」
周振谷兩頰因強忍住氣,而顯得鼓脹,相對之下,楊欣純的表現,就顯得理智、有條理。她向警員道謝後,對著女兒露出溫暖的笑容。
「我們回去吧!」
周佳燕踟躕了下,方才想離開,現在卻不想離去了;待在這兒,要比面對父母親的逼供好過些。
但剛才不能由己,此時也由不得她,她踩著似赴刑場的沉重步伐,跟隨在父母的後面走出去。
「馬上給我說清楚!」一走出警局,憋了一肚子氣的周振谷,立刻怒吼。
她知道不給父親一個解釋,他是不會罷休,但原因卻是如此地心痛……
「也沒什麼大不了。」她讓口氣輕鬆:「喝幾杯酒,是很平常的事。」
「沒什麼大不了?」周振谷聲如響雷:「你才十八歲,小小年紀竟學人家喝酒!」
「這跟年紀無關,是性別對不對?如果是哥哥的話,就沒什麼大不了,但女孩子就該規規矩矩,大氣都不能喘一下是不是?」
話一說完,周佳燕被自己大膽的言辭嚇了一跳!這是她頭一回敢頂嘴,敢表達自己心中的不滿。
楊欣純對女兒一反過去的沉默,詫異之下,眼中報以讚賞之色。
周振谷卻受到相當大的震撼,沒料到溫馴的女兒,不僅大失禮儀地醉睡路上,還理直氣壯地對尊長口出不遜。在震驚了幾秒後,他斥喝: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規矩?」
「人總有長大的時候,我不可能永遠是小孩。」對於父親的盛怒,周佳燕雖心感畏懼,但還是勇敢地說出。
楊欣純雙手交疊地放在胸前,沒有加入戰局的打算,她想看看自稱長大的女兒,如何面對一向對他噤若寒蟬的父親。
「你認為你已經長大了嗎?」周振谷吹鬍子瞪眼。
「當然!若按照你老式的想法,十八歲不就已經可以結婚生子,已然是個成年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以突然變得勇氣十足,難道是昨天的酒精仍殘留在血液中發揮效用?
「你不是生在古代!」周振谷十分生氣。
「你也清楚現在不是古代,為什麼還要用古式的思想來箝制我?」
稚氣未脫的臉,帶著股倔強,在這一刻,周振谷的確意識到一直視為孩童的女兒,在不覺中已長大。不過,女孩就是女孩,該永遠保有女人溫和的特質,有爪子的貓,就不似女孩了。
「你說我箝制你?」他很不習慣自己的權威受挑戰。
「難道不是嗎?」既有了開端,周佳燕乾脆一古腦兒地將內心的想法道出:「人類已進步到能穿梭於宇宙的星球中,你卻希望我活在騎馬打仗,以男人為主的時代,實在太不公平了!女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緒,沒有理由受男人牽制!」
楊欣純眼中的讚許之色更熾,她唇角泛著笑意……很好!女兒已有保衛自己權益的能力了。
周振谷險些跳起來,怒不可遏。
「你這是對父親說話的態度嗎?」
已經走至此橋段,要收回已太遲,周佳燕不去看父親的臉色。
「道理是不分尊卑,對就是對。」
周振谷兩顆眼珠幾乎要爆開。「你認為你是對的?」
楊欣純笑出聲,看著冒火的丈夫。
「她並沒說錯,女人沒有必要受男人擺佈。」
「全是你教壞她的!」
二十年的夫妻,楊欣純清楚如何應付丈夫的脾氣,因此她不帶絲毫火氣。
「留點風度好不好?女兒說的是實情。女孩將來一旦嫁了人,進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她至少該懂得如何要求受尊重。」
「你所謂的受尊重,便是要她對抗她的丈夫。」周振谷雙唇抿緊。「這點並不可取。」
「不是對抗。」楊欣純表情溫和。「你也明白不管男人、女人都該有權利擁有自己的尊嚴。」
「你在抱怨嗎?」周振谷硬梆梆地說:「我沒給你尊嚴?」
話題似乎已移轉至他們夫妻身上。
「我們不要將戰場擴大。」楊欣純不失理智。「今天就到此為止好嗎?」
周佳燕很想抱住母親歡呼,但在接觸父親嚴肅的臉時,她的心又吊高了。
「你得把事情說清楚。」
唉!還是過不了關。
「我能要求先洗個澡嗎?我身體難受極了!」
「行。」楊欣純挽起女兒的手。「你身上臭得像從垃圾場裡拎出來似的。」
「先告訴我——」
「你回診所吧!我帶她回家就行了。」楊欣純打斷他:「就算是人犯,也該給予梳洗、休息,何況佳燕犯的並非滔天大錯,有什麼話、什麼問題,等大家情緒緩和再談也不遲。」
他不曉得自己怎會與她結為夫妻,她完全脫離他定下的女人標準。
「你不要助長她的惡習。」
「我瞭解我的女兒。」楊欣純朝女兒一笑。「她正在蛻變為一位獨立自主的大人。」
☆☆☆
世界是黑色的,天空是黑的,雲朵是黑的,前景更是黑的。
周佳燕用棉被蒙住自己,整個人蜷曲在漆黑的被子裡。老天為何如此待她?天下最悲慘的兩件事,全讓她碰上了!在失戀之外,又加上落榜。
她的功課一向不錯,沒有人會認為她考不上,連她自己都那麼地有把握。從小至今,舉凡大考小考,她都以優異的成績過關,沒想到卻在最重要的考試被刷下來。完了!她的人生完了!周佳燕臉上淚水縱橫交錯。
「怎麼這麼暗?」周立信走進來,對著陰暗的房內大皺眉頭,見她一隻腳露出棉被外。「這種大熱天躲在被子裡,不悶死才怪!」
要能這麼死去,倒也省事,不必面對黑色的未來,周佳燕晦郁地想。
「天氣這麼好,幹嘛把房裡弄得烏天黑地?」周立信邊說邊打開窗簾,陽光從窗戶穿透而入,房內立即明亮起來,又折回床前,抽走她身上的被子。「不要辜負大好天氣,到外面去走走。」
「把窗簾拉上!」她厭惡陽光,那是屬於順心如意的人所有。
周立信拉了張椅子,面對著她跨坐坐下。
「勝敗乃兵家常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今年考不上,明年再來,想開點!」
「少說風涼話!」周佳燕翻身坐起,瞪著他。「得意的人哪會瞭解失意人的心情!」
周立信與她相差一歲,去年以第一志願考上熱門的電機系,是個愜意的大學生。
「這種酸溜溜的口氣不像你。」周立信下巴抵著椅背。「你的開朗呢?」
她眼睛朝上翻了個白眼。「哪一個失敗者,還能開朗得起來?」
「有其它的原因,對不對?」周立信一語道中:「落榜只是個結果。」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她迴避哥哥的視線。「還有什麼原因?」
「一定有原因。」周立信推斷:「以你的實力,即使考運再差,也不可能連個尾巴都沒吊上,你的失常鐵定有原因。」
「你認為會有什麼原因?」她沒好氣。
「感情。」周立信鐵口直斷:「你一定戀愛了,聽說戀愛會使人失常。」
「我沒有。」她尖聲叫道:「你不要管我的事!」
她異常的反應,不啻承認。
「真是戀愛?」
「出去!出去!」她大叫。
他關心地看著她。「感情上有問題?」
一下踩到她的痛處,周佳燕跳起來,幾乎是用推地攆走他。
「你出去!別來煩我!」
「我是擔心你——」
「是擔心?還是幸災樂禍?」她不講理:「你去過你的愉快日子!」
周立信脾氣也來了,不過,在瞧見她悲痛的臉時,火氣又降了下去。他們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這是她不曾有過的惡劣態度,之所以反常,想必是受了很大的打擊。他的嘴角動了幾下,想安慰她,又怕用辭不當,引起她的不快。
「有一部電影很值得看,如果在兩點以前你改變心意,可以來找我。」
周立信打開房門,她輕喊了聲:
「哥。」
「一起去看電影好嗎?」
「對不起!」她低垂著眼瞼。「我不是有意對你凶。」
他體諒地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大家都別掛在心上。」
她抬眼。「載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好啊!」周立信一口答應道:「什麼地方?」
「墳場。」
「墳場?」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是說墳場?」
「正是。」
他大搖其頭。「去那種地方,不太好吧?」
「你同意載我去的。」
「何處都行,但是那種地方,實在不適合掃墓以外的時間去。」周立信想讓她打消去意。「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
「不!我不要!」
☆☆☆
縱使陽光普照,墳場裡依然讓人感到荒涼、不舒服,周立信不解她何以要到這種森冷的地方來。周佳燕從摩托車後座下來,以深思的表情看著一處處的墳塚。
「這就是生命的永息處。」她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