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黃蓉
胡公公低垂著頭,眼神錯綜複雜。
「當初……」他深沉地掃視眾人一眼,終於沒把心中的話說出口。
苡若原已筋疲力盡,方才又受到極度驚嚇,這會兒,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韓彥申正要向前攙扶,胡公公因與她站得較近,搶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臂膀。
「你--」韓彥申馬上縱起身子,袍袖飄飄,凌空撲向胡公公。
「孩子?」胡公公朝後連退了兩三步,手中依然緊抓著苡若不放。「她就是你心愛的女子?」
「啟秉公公,」霍昌平前陣子在香榭舞坊吃了韓彥申的虧,到現在一口怨氣還嚥不下去,巴不得胡公公替他一劍做了韓彥申。「這個姓韓的傢伙是個好色之徒,平時魚肉鄉民、作奸犯科,誘拐良家婦女,可以說是無惡不作,罪大惡極--」
「一派胡言!」胡公公不知為何勃然大怒,賞了霍昌平一記辛辣的耳刮子。
那三名侍衛見他發這麼大火,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照理說,胡公公打的人應該是韓彥申才對,雖然他們以前沒碰過面,至少沒有人看見他們交過手,因此,想必不會有任何情分在,為什麼他要對韓彥申處處忍讓呢?莫非有特別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胡公公陰鬱深垂的老眼,若有所思地和韓彥申焦灼、飽含怒火的雙眸無言以對。
良久,他問:「你打算娶她為妻?」
韓彥申偉岸地,下頷微揚,薄唇緊抿,不肯給他任何回答。
儘管如此,胡公公仍能從他的眼中找到蛛絲馬跡。
在他成為太監之前,也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瞭解那種只會出現在相愛至深的情人眸中的關切。他是愛她的。
胡公公低頭,審視苡若雖然憔悴卻依舊娉婷出塵的容顏,他滿意地點點頭,旋即斂起笑容:
「她中了西域的北魔毒掌,必須要用『天香綺羅』的異香才能救得了她。」
「不必白費心機了。」韓彥申認定胡公公之所以這麼說,是為了誘騙苡若把「天香綺羅」拿出來。「如果她真的有那個『東西』,她還會讓自己嚴重成這步田地嗎?」
苡若的樣子看起來似乎隨時都會斷氣,看這情形,天香綺羅也許真的不在她身上,但,那會在哪裡呢?
胡公公一生爭權奪利,為了榮華富貴,他可以放棄所有人們眼中認為最值錢、最珍貴的一切,例如:父母、兄弟、親朋、好友,乃至他的妻、他的子,到最後,他連自己也出賣了。
一名太監能擁有他今天的權勢、地位,的確相當不容易。然而,再剽悍、再勇猛的人,也敵不過歲月的摧殘。他老了,在沒有親人和溫情的生活裡,他老得特別快,特別不堪,因此,他比任何人更渴望得到「天香綺羅」。
如今,當年他希望得到的,全都得到了;而他曾經擁有過的,也全部失去了。
跟所有不擇手段致富的人一樣,期望回頭去尋回當年不惜摒棄的一切。無奈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當年他狠心割捨的,再也要不回來,因為沒人願意原諒他。當然他也並不是太在乎。他最在乎、最迫切找回的,是他的孩子。那年他離家時,猶在襁褓中的孩子,而他,卻也是最恨他、最不肯諒解他的人。
極度悲情中,他認清了,一切都需要充裕的時間,好讓他從頭來過。只要有機會,他願意補償,並且相信,總有一天,他的兒子會原諒他的。
可惜他老了,一個年近古稀的人,尚能擁有多少日子?此刻,唯有「天香綺羅」才能替他創造機會。也因此,他找得特別急迫,特別的不擇手段。
他苦笑一下,伸手探入懷中,取出一隻藥瓶,取出兩粒藥丸,塞進苡若口中。
「你幹什麼?」韓彥申兩手握拳,劍拔弩張。彷彿只要胡公公輕舉妄動,他就準備跟他做一場生死決鬥似的。
「這是九轉還魂丹,可以為她再延續三天的壽命,過了三天,如果仍找不到『天香綺羅』,恐怕……」
「得了,白癡才相信你的鬼話。」其實他心知肚明,苡若的生命已不久長,但他不敢承認,也害怕讓苡若聽見,怕嚇到她。
「孩子?」
「不要這樣叫我!」韓彥申有些失控,俊逸的臉龐扭曲得好難看。
他一直以為,胡公公只是一個恰巧與他爹同名同姓的人,沒想到……
方才兩人一見面,他就什麼都明白了。因為他和他娘所繪的畫像,幾幾乎乎是一模一樣。
他曾經三番兩次的潛入無極山莊「盜寶」,雖然每回均能輕輕鬆鬆的進去,滿載骨董的出來;不過,偶爾也會被發現到些許的風吹草動,而和霍昌平大打出手,把人家傷得鼻青臉腫。
他們明知他有事沒事就在香榭舞坊流連,卻從不派人去緝捕他,原先他猜想,是霍昌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以至於處處隱忍,現在他明白了,是因為胡公公。
他老早就發現他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更何況,他還處心積慮的希望這個兒子能為他效力,替他找到「天香綺羅」呢。
做什麼都耍心機、都有目的,韓彥申簡直太瞧不起他了!
「你究竟放不放她?」他眼中閃著熾熱的怒火,恨恨的望著眼前這個,他近三十年都不曾叫過父親的人。
胡公公抬頭,盯著這個連他的姓都不肯要的兒子。
霍昌平縱使不算聰明,但他也恍然大悟,因為他們的眼神……太像了。
完了,他的地位動搖了,收養的兒子怎比得過親生兒子?他必須未雨綢繆,替自己好好算計、算計。
「啟秉公公!」
「你住口!」胡公公白了他一眼,怪他插嘴得不是時候。
「義父!」霍昌平很少這樣叫他,因為他不喜歡。「讓我說句話嘛。」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問題是,他憋得很難過呀!
「義父!」霍昌平不服氣,非發言不可,「他不是你兒子。」
誰說韓彥申是他兒子?從頭到尾他胡公公可一個字也沒提,即便他表示得很明顯,但是,沒說出來就不算呀!王法有規定他不可以叫別人的兒子叫「孩子」嗎?
胡公公生氣地瞪著霍昌平,惱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孩兒說的都是真的,」他不知跟誰借的膽子,居然敢再三拂逆胡公公。「皇宮禁律,任何太監都不可以娶妻生子,這件事若讓聖上知道了,孩兒恐怕您……將惹殺身之禍。」
霍昌平這些話,表面上聽起來似乎是一番好意,但細細琢磨仍可知道,他是在威脅胡公公。一旁的侍衛登時瑟縮起來。
胡公公老謀深算,他當然早就考慮到這一層。好在韓彥申也不想認他這個爹,雖然令人有點失望,卻也讓他少了後顧之憂。想來想去,說來說去,最不識相、最討人厭的還是霍昌平,他好好的,幹嘛把人家的隱私給抖出來?如果這件事必須永遠保密,不讓任何人知曉,那胡公公豈不是要殺人減口?都是霍昌乎害的!
那三名跟班的侍衛武功雖不及霍昌乎,腦袋瓜子卻比他靈光。胡公公臉色一沉,他們就知道完蛋了。慌忙躲到韓彥申背後,尋求掩護兼靠山。
「韓大俠,救救我們。」
韓彥申救苡若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救他們?不過,他也沒有馬上拒絕就是了。
胡公公火大死了,養的這是什麼部下?一個當眾威脅他;三個陣前倒戈,投靠他的兒子敵人!簡直讓他跌股跌到姥姥家了。
「你們給我過來!」
過去穩死的,誰要過去?他們才沒那麼笨。
只有霍昌平聽話地走到他身旁。反正他也逃不了,不如表現得忠心一點,或許還能留一條活命。
「少在我面前擺威風,」韓彥申才不吃他這一套,「趕快把苡若放了,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
「這樣正好。」霍昌平巴不得他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出現。「義父,您就放了她吧,橫豎她也快不行了,留著反倒累贅。」
「笨蛋!」
胡公公是個大老奸,他很清楚韓彥申自從母親亡故之後,就開始抱著遊戲人間的態度,天不怕地不伯,什麼人都別想牽絆住他。
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趙苡若,讓他魂牽夢繫、縈懷失據,豈可隨隨便便放了她。
她是一個利器,胡公公要拿她當籌碼,逼韓彥申替他找到那個,傳說中可以返老還童的「天香綺羅」。就算找不到,他至少可以要脅他認祖歸宗、叫他爹,並且跟著他姓胡。
「想要我放了她,除非--」咦?那三個嘍囉附在韓彥申耳旁講些什麼?
「真的!?」韓彥申樂得大笑,瞬間騰空飛向胡公公的左側,直搗他的腋下。
「叛徒!」他大叫。
左邊腋下正是他練功的罩門。奇怪,他向來很保密的,怎麼他三人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