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黃容
彩絹是伊家的丫鬟,伊家少奶奶未過世前,她就已經服侍她半年多了。倘若阿貴真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想必她一定知道。
外邊寂靜得只聞偶爾由巷底傳來的狗吠聲,空曠的街道透著藍墨的光彩,顯得陰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慄。
子玲下意識地拉緊衣領,加快腳步。忽爾瞥見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影,踽踽獨行向路的盡頭,她先是一驚,深怕遇上了登徒子,仔細張望,才知是名姑娘,不覺加快步伐,希望和她結伴而行,彼此有個照應。
「喂!這位姊姊,喂!」她低聲叫喚,「這位姊姊,你上哪兒去?」最好她要去的地方就在彩絹家附近,這樣她就可以不必一路提心吊膽了。
前面的姑娘聽見有人呼喊她,登時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子——
「嚇?」子玲猛抽一口涼氣上來,駭然望著那名女子。儘管天色暗暗,她仍能清晰看見她的臉,那張和她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你……你是……?」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她不是本地人,有個和她長得如此神似的人,她不可能不知道。
「我叫樊素,打東北來的,因為急著趕路,錯過了投宿的時間,這會兒正發愁不知上哪兒找客棧呢。」她言談間神色自若、舉止從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有個人跟她長得一模一樣有什麼好奇怪的。
「噢!」子玲忍不住再多看她兩眼。呵!她連髮型都和她梳得完全一樣。真是匪夷所思。「咱們懷陽縣僅有一家客棧,開在離這兒約莫二十餘里遠的地方,你就算用跑的趕去,到了那兒恐怕也已經天亮了。」
「真的嗎?」樊素心慌地攢著眉頭。
天!她蹙眉的樣子好看極了,這點可跟子玲大大不同。阿貴每次見到她皺眉頭,就生氣地罵道:難看死了!
好險!有了這小小的發現,子玲頓時寬心不少,否則她真要以為十八年前她娘生的是雙胞胎。
「那我……」樊素茫然地望著前方,明亮的黑眸泛出晶燦的淚光,益發顯得楚楚可憐。
子玲心腸軟,見她無助的可憐相,登時同情心大發。
「姑娘如果不嫌棄,我家就住在此地不遠處,今晚你就過來跟我擠一擠吧!不過我現在要趕到北村口,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可願意……」
「好,我陪你一起去。」樊素一刻也不考慮,立刻欣然接受她的邀請。
「那就太好了。」子玲本來打算請她在這兒等一會兒,沒想到她答應得那麼爽快,不免有些意外。
二人相偕走沒幾步路,子玲突然憂心忡忡地拉著她的手。
「哇!你很冷是不是?手都是冰的!」趕緊脫下外衣,為她披上。
「不用了,我不冷,我只是——」
「甭逞強,得了風寒可不是件好過的事。」子玲堅持要她把衣服上。
你那麼好心幹嘛?
樊素不願領她的情。她今晚是百年來首度下山,是懷著目的而來的,怎麼可以讓她隨隨便便打動惻隱之心?這樣她要怎麼報仇?
「我說過了,我不——」
「噓,不要吵。」子玲擔心那件衣服不夠保暖,便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我現在沒心情跟你爭,既然我們能在這暗夜之中相遇,就表示咱們緣分不淺,所以我也不想瞞你……」她猶豫了一下下,認為還是把真相告訴她比較好,反正到了彩絹家之後,她還是會知道的。「你曉不曉得我要去哪裡?做些什麼?」
當然知道,不然我幹嘛來?
樊素悄悄白她一眼,趕緊裝回可憐兮兮又傻愣愣的樣子。
「你沒說,我哪猜得到?」樊索虛偽地朝她一笑,偷偷想甩開她的手,怎知她卻握得更緊。
子玲幽幽一歎:
「到了彩絹家……算了,我還是現在就告訴你,免得你弄不清楚狀況,反而嘲笑我笨。其實我不傻,我是很認真的,阿貴他……阿貴你大概還不認識,因為你才剛剛到懷陽縣嘛!」不等樊素回應,她又自顧自的接下去說:「阿貴是我的情郎,我跟他是來真的,來真的意思就是有男婚女嫁的打算,你應該懂嘛,噢?」
拜託!可不可以不要廢話那麼多?
樊素被她囉哩叭嗦煩得好想直接一把捏死她,反正她陽壽也將盡了。
「可是,今晚我大嫂說他變心了,為了區區幾文錢,他竟然不要我了。」說到傷心處眼淚竟決堤似的滑落雙頰,並且還不知不覺地拿樊素的衣袖去擦。
「應該不止區區幾文錢吧?」樊素一面虛應,一面暗中使力,企圖把袖子搶回來,不讓她亂擦一通。
眼淚這東西最是沒營養又造作,人類老愛「擠」出這種濕答答的「水」去欺騙旁人,實在太沒品了。哪像蛇,萬般怨尤盡往肚裡吞,任何喜怒哀樂皆不形於色,這才叫高竿!
「你怎麼知道?,'她擦完眼淚,順便連鼻水一起抹。
噁心得樊素快翻胃了。
「用腳板想也知道,像你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有人會捨得放棄,十成十是受了極大的誘惑。區區幾文錢,只能騙騙小孩子,騙不了你的阿貴。」
「哇!你好聰明,分析得頭頭是道。」她猛眨眼,崇拜不已的眼神凝向樊素。「那麼依你之見,他到底得了多少好處?」
「起碼二百兩。」其實只有七十兩,那是伊家長老贈送給每位推薦名媛閨秀且獲入選者的酬勞。
樊素見子玲心地純良、天真無邪,不忍心讓她知道,她死心塌地愛著的阿貴,居然為了區區七十兩銀子就背叛了他們曾經立下的海誓山盟。二百兩應該是個比較能讓人接受的數目,就算不能接受,至少也不至於那麼傷心。
唉!她是條蛇耶,怎麼能隨便同情人,大大違背了蛇族至高無上的「冷血」情操。
「有那麼多?」子玲雙肩一垮,虛弱地歪靠在樊素身上,眼淚又不能控制地亂濺到她身上。「難怪……阿貴窮苦了一輩子,二百兩對他而言的確是個天大的誘惑,難怪……可我……我怎麼辦呢?」將頭倚在樊索肩上,竟嗚咽地哭了起來。
「喂喂喂!」惱死人了!這種凡俗低劣的舉動,令樊素渾身不自在。若不是怕她死相太難看,害她無法有效利用她殘留的臭皮囊,以遂報仇雪冤大計,真該晚點再出現,省得她像個超級大白癡,在這兒任她的淚水把一身素白潔淨的懦絲裙弄得髒兮兮的。「別難過了,那種男人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憑你的長相,要十個八個情郎還擔心找不到嗎?」
等等!她應該推波助瀾,教她「生有何歡,死又何懼」才對,怎麼反而勸她開闊心胸,移情別戀?
糟透了!才跟「人類」相處這麼一下下的時間,就學會他們的虛偽、諂媚、阿諛……不行,得冷靜沉著,切切不可「同流合污」。
樊素甩甩頭,露出一抹冷冽的嫣容。
天際間,月兒娘娘晶瑩、森森然地窺照著她,害她無端地一凜,恨恨地朝上頭翻白眼。哼!但凡她想做的,誰也阻止不了。
「不是那個問題,是……」子玲哽咽地抖動著肩膀,「沒有人會要我了,我已經是阿貴的人了。」
「什麼?」原來如此!怪不得她會傷心欲絕。阿貴這臭男人,改天讓她給遇上,非狠狠咬他一口不可。「你也太糊塗了,名節對一個女人是何其重要,怎麼可以輕易給人呢?」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要是真的關心我,就幫我向老天爺祈求,讓阿貴不要變心。」
蠢蛋!
老天爺又不是吃飽撐著,它「心地」要真有那麼善良,她會死得那麼慘嗎?
樊素對人們口中的諸聖諸佛,可說是唾棄得一塌糊塗,她才不要幫忙祈求,況且祈求也沒用。
「好了,甭哭了,彩絹家到了。」
子玲抹乾淚水,抬頭望前,果然已經到了三岔口,彩絹家的籬笆外。
「你怎麼知道彩絹住這兒?」子玲狐疑地覷向她。「你很邪門喔,初來乍到卻好像什麼都曉得。」
樊素一愕,馬上裝出慧黠的笑臉。
「張開眼睛看仔細,這兒方圓二里地,攏總就這麼間破草屋,彩絹不住這兒住哪兒?」
「對哦!」大概是因為阿貴背叛她,所以她便覺得什麼人都不可靠了。「你要陪我一起進去嗎?」
「不了,我草叢下窩著等你。」反正她很快就會哭著衝出來,進去也沒用。
樊素仗著六百年的深厚道行,早把子玲的前塵運命,卜得一清二楚。
「草叢下?」一個大姑娘窩在草叢下,成何體統?
「那兒蚊子多,當心被叮成麻花臉。」
「敢叮我就吃了它。」她一時口快,露出本性來了。
「吃蚊子?」嘿!她真的怪怪的,至於是哪裡怪,子玲也說不上來。
「呃……喂,你究竟還要不要進去啊?」再跟她胡扯下去,遲早會露出「蛇」尾巴。
「我……我怕……」雖然一切已經昭然若揭,子玲仍是害怕去面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