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岳盈
單鐸陷在自己的思緒中,那些沉痛的過往曾在與大佑長談的深夜浮出記憶表層一次,但即使是每天在心裡來來去去無數趟,那埋在記憶井底的往事依然發出令人掩鼻的腐爛臭味,何況是許久才挖一下,當年狠狠被刺傷的舊創不免再度被無情的劃開,流出膿血。
積壓多年的恨意與傷痛,就像一柄匕首插入心中,時時刻刻提醒他非要施暴者還他一個公道不可!他悲痛的領悟到這個事實,反而壓抑下滿腔的憤懣,將過往的滄桑借由大佑的唇傾倒向子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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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短短的兩個月就能打進鷹幫的核心,單鐸雖覺得不可思議,但以為是自己能力過人,完全沒想到他其實已落進別人設好的圈套裡。
那晚,他奉幫主的命令將一個小提箱送到基隆一家旅社給裡頭的住客。
他敲敲房門,表明自己是奉鷹幫幫主的命令而來,在得到對方的許可後進入房間,沒想到一進門就被一把手槍給指在太陽穴上。他極力穩定心神,再次說明來意,試圖與身後看不清楚長相的敵人講道理。對方回應他的是冷酷陰沉的聲調。他永遠忘不了那種聲調,那種冷颼颼的聲音沒有絲毫的人氣。
「打開箱子。」他說。
單鐸依言打開,裡頭是一包包排列整齊的白色粉末。他一看便知是毒品,心裡正對自己居然被人使喚來運毒感到懊惱,便聽見那人怒哼一聲,「殷老鬼在搞什麼!」
他語聲未歇,床頭櫃上的電話突然尖銳的長響一聲,那人發出難聽的詛咒,單鐸利用他分神的剎那,使出引以為傲的身手想要脫離對方的鉗抽舊,但那人出手更快,沒有讓他發揮的餘地,槍口指向他腦門。
這次兩人面對面,四眼相望之下,單鐸看清楚那人的相貌。他有一張不怒而威的國字臉,五官極為粗獷,皮膚黝黑,眼睛像無垠的宇宙讓人摸不出底來。
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他開口道:「如果不是你手上有槍,我未必會打輸你。」
那人的眼睛突然閃掠過一抹近似幽默的光芒,他厚實的唇卻嘲弄的掀了掀,吐出冷冽的譏諷。
「可惜,我有槍。」說完那句話後,那人快速掃了他全身上下一遍。「你真是殷老鬼派來的?」
「沒錯。」單鐸極力隱忍住侵襲全身的懼意。
「他想害你。」他冷冷地道,收回抵在他頭上的槍,動作敏捷的拿起床上的外衣披上,回頭對他說:「若要命就拿著那只箱子跟我走,警察很快會闖進來。」
「什麼?」
他沒有理會他,自顧自的走進浴室,在直覺的驅使下,單鐸跟了進去。發現浴室的另一邊牆竟有一道門,那人的身影在門口消失。他沒有多想,亦步亦趨的跟緊他,進入另一個房間。當那人帶著他從陽台的緊急逃生梯溜下暗巷時,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從房門口經過傳來。
是警察。這意念進入單鐸腦中,令他驚慌得像個做錯事不曉得怎麼善後的孩子。倒是在前方引路的男子,神色從容鎮定,不現一絲作奸犯科的心虛。
眼前的情況不容他多想,單鐸即使再鈍、再單純,也知道這時候要是被警方逮到,他跳進太平洋也洗不清。手中的這箱毒品是不容分辯的鐵證,他除了緊跟那個男人外,別無他法。
那人帶著他在暗巷裡左拐右轉,穿過別人家的院子、後門,來到閃著霓虹燈的熱鬧商街,進入一家委託行。等到兩人走進樓上的客房後,他開口的第一句不嚇得單鐸心臟險些停擺。
「你是臥底的吧。」
「你怎麼知道?」他傻傻地問。
那人嘴角噙了抹莫測高深的笑,淡淡地道:「我從你的身手看出來。」
單鐸越聽越糊塗,難道臥底警察的身手有制式,可以讓人一眼看出嗎?就在他半信半疑時,那人或許是覺得他一臉蠢樣太過可憐,遞了罐冰飲給他後,自顧自地解釋起來。
「我與鷹幫並無交往,也從來不碰毒品的買賣,殷老鬼沒理由派人送毒品給我。我正猜疑時,就接到眼線通知警察來的事,領悟到鷹幫此舉擺明是想陷害我。本來氣得想殺你,可從你的身手看出你像是出自警界,我在想,鷹幫想陷害的人不只我一個,還有你吧。」
單鐸聽了暗暗吃驚,難道是他露了底,被人發現了身份?鷹幫想借由這人的手除掉他,還是利用他除掉對方?而這人明知道他是臥底,不但沒殺他,還帶他到這裡來,又是為什麼?
正當單鐸驚疑不定時,那人盯著他看的眼光像能洞悉謎團、看透他忐忑不安的心靈似的明銳。單鐸怔怔瞪視對方,那人突然道:「你可是姓單?」
「你……怎麼知道?」在他銳利的注視下,他連說謊的意念都不及生出,老實的招認了。
那人深深看他一眼後,歎了口氣道:「怪不得我覺得你面熟,原來是老朋友的兒子。」
這下他真是吃驚不小,沒想到他竟認得他過世多年的父親。
「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還沒畢業。怎麼會當起臥底來?」
他眼中流露出來的溫暖,讓單鐸情不自禁的放下戒心。「我本來是警大三年級的學生,兩個多月前,一位長輩吸收我當臥底。」
那人的目光倏地轉冷,「你口中的那位長輩該不是陸立和吧。」
「你怎麼知道?」單鐸發現跟他說話一顆心都要提到喉腔,情緒像在坐雲霄飛車似的。這人有能天之能嗎?不然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沒有馬上回答,眼裡的情緒變化了好幾種,單鐸只依稀分辨出怨恨和同情這兩種。
他突然對他罵道:「傻瓜!又一個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鈔票的傻瓜。」
向來自負聰明的單鐸不堪被人莫名其妙的亂罵,不服氣地說:「你憑什麼罵我傻瓜?」
「因為我曾是大傻瓜,遇到你這個小傻瓜,忍不住就罵了起來。」
單鐸越發一頭霧水,那人指著自己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搖搖頭。
「我叫陳鯨,鯨幫的幫主。」
「沒聽過。」
陳鯨聽他這麼說,沒笑他孤陋寡聞,反而哈哈大笑。
「沒聽過最好。人怕出名豬怕肥,越少人知道我,對我越有利。雖然我現在是一幫之主,可你知道在十一年前,陳鯨不過是名比現在更默默無聞的小警察嗎?」
「你是警察?」單鐸再次被他驚嚇,一雙眼睛無法置信的瞪著他看。
陳鯨感慨似的說:「曾經是。如果我聰明一點,或是謹慎一些,或許現在仍可以在警界混口飯吃。」
「發生了什麼事?」單鐸問,一陣不好的預感穿身而過。
「跟你一樣,被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刑警吸收當臥底。」他諷意甚深地說,「當時我覺得好榮幸,能跟在那人身邊辦事,想像著自己很快就會像他一樣變成受人矚目的英雄,光耀門楣。可惜好夢由來最易醒,最後發現自己居然被上頭出賣,慘遭黑白兩道追殺,若不是被鯨前幫主的千金救了,早成了冤死鬼。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成了鯨幫的乘龍佳婿,因為名字有個鯨字,更順理成章接任幫主之位。不過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位大刑警對我的提攜之恩!」
什麼提攜之恩?聽他說得咬牙切齒,分明是是暗記恨於心。
「那個人是?」單鐸劍眉鷹揚,眼中的疑慮加深。
「陸立和。」陳鯨斬釘截鐵地宣佈,像一桶冰水從他腦袋上傾倒下,令他如墜冰窖。「我能馬上猜出吸收你當臥底的人是陸立和,不是我神通廣大,而是這幾乎是他慣用的伎倆。藉著把想除掉的人吸收來當臥底,再勾結黑道幹掉那人,是他的老步數了。」
「可是……」單鐸一陣頭暈目眩。陸立和正氣凜然的形象在他腦海中出現,怎麼都無法把他想成翻臉成仇的陰險惡徒。他太過震驚了,渾噩的腦子裡捉不到頭緒。
「他沒理由陷害我呀,他又是為什麼要陷害你?」摻雜著懊喪的驚惶猛然襲來,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陳鯨似乎能體諒他的心情,沉鬱的歎了口氣,「陸立和之所以會陷害我跟你,都是因為你父親。」
「我父親?」
「我也是事後才想出陸立和陷害我的理由。在當臥底之前,我在桃園縣警局服務,一名將退休的前輩鄭重的拜託我調查一樁懸案,那是檢察官單從民出車禍意外死亡的案子。他始終覺得內情沒那麼簡單,只是查不到證據。」
「我父親的死有問題?」這一連串的打擊幾乎讓單鐸承受不住,一股深沉的猶疑冷到他心坎。如果陳鯨的話屬實,那麼……他心臟驀地痛苦地抽緊,如果這是事實,那就太殘酷了。他等於是認賊作父,而他母親……
冷汗涔涔而下,光是想他就不認為自己承受得了。
「我接收了前輩留下來的資料,單從民的照片不知看了幾遍,久了之後,他那張臉熟得像我自家兄弟,所以在第一眼就認出你來。」陳鯨感慨地說。「只是那時候我並沒有發覺陸立和跟你父親的案子有關。根據前輩的檔案,我只察覺出你父親生前辦的案件中,一家化學工廠的火災案最有問題,也著手調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