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岳盈
「老況,你別這樣。」承祀語氣無奈。「你還是帶他們回去吧,我不需人服侍。」
「不,老況要跟著少爺,不管少爺說什麼。」他亦十分固執。
「老況,如果你一定要留在這裡我不反對,但別想要我跟你一塊留下來。」
「少爺不喜歡這裡沒關係,反正少爺走到哪,老況便跟到哪服侍。」老況破涕為笑,一臉喜孜孜。
瞪住老況刻劃著皺紋的眼睛,乾癟的身軀,承祀無法想像老況跟他窩在樹屋的情景,尤其又將屆臨寒冬,風燭殘年的老況怎麼捱得過?
正當他的良心飽受煎熬時,一陣冷風襲來,在老況單薄的身軀打漩,他看到老況機伶伶地打顫起來。
況麗立刻擁住祖父,嬌嗔埋怨著,「爺爺,清早要您多穿件衣服,您說什麼都不肯。這裡可不是洞庭,您也不再是年輕小伙子了,萬一著了涼,咱們還得背您到縣城找大夫呢!」
這番話像利刃般插進承祀猝不及防的胸口。
從小承老況照料的畫面在腦海裡卷掠而來,他心頭一陣激動。
他知道老況倔起來時有多固執,如果他一意孤行,只有累著老況。罷了,反正就快過冬了,他原本也打算另找地方避寒的,住在這裡無妨,等到春暖花開,再來打算吧。
於是承祀留了下來,一住就是一個冬天。
好不容易冬天的最後一場雪落盡,連綿的春雨卻困住他,而為風濕疼得全身無力的老況,也絆住了他想離開的腳步。他實在放心不下老況的病軀,可又不耐煩困坐愁城,這才趁著天氣晴朗,出來透氣。
奔雷可好了!
老況一家來了之後,奔雷就返回洞庭。難為他守候了他半年,兩人原是敵對的狀態,若不是天行的命令,奔雷大概不會想理他吧。
這個想法令承祀不樂意了起來。老實說,他寧願跟在他身邊的人是奔雷,也比老況那一家子好。
至少奔雷不會讓他有拘束感,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但老況一家人卻像無形的繩索綁住了他的腳。
尤其是麗兒,成天跟著他,快把他煩死了!
少女情懷總是詩,他約略捉摸到況麗的心思,可他只把她視為晚輩。那是當然的,她老爸況民幾乎算得上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儘管況民足足大了他七歲。
反正,他對十三歲的小況麗興不起一絲男女之情。事實上,他目前對任何女人都沒興趣。
騙誰啊?
承祀的心房刺痛了一下。
腦子裡盤踞的婉約身影提醒他,他並不是完全的無動於衷,而是這份感情不被世俗所接受,不倫得連對自己承認都覺得羞愧。
突如其來的一陣煩躁,令承祀想跳進湖水裡冷靜自己。他撥開擋路的半人高雜草,走向離瀑布較遠的湖畔。蹲下身伸手進湖水,一剎那的冰寒澈骨的感覺讓他全身一震。
冰的好!
他掬起水往臉上潑,冰冷的水溫似乎安撫了心頭的煩躁。
深深呼吸著早春的濕冷空氣,承祀整個人神清氣爽了起來,直到此刻才覺得肚子有點餓。看向半掩在雲霧中,快到中天的一輪金陽,已是近午時分了。
湖裡的游魚眾多,不乏肥嫩的令人想大快朵頤的魚種。承祀決定為自己捉幾尾活魚,當作是午膳。
他脫下身上的錦袍和鞋襪,走下湖水,冷冽的寒氣自腳底往上冒,他連忙運功遍行全身,不一會兒便氣血暢通,身體暖和起來。
承祀像個頑童般和湖裡的魚兒捉迷藏,倒楣被他捉到的,就只有成為今天的午餐了。
一條條的鮮魚被他扔到岸上,算算有五條,夠他吃的了。於是他放棄捉魚,悠然地游起泳來,直到腹中的餓蟲再抗議,他才上岸準備了枯樹枝,找了幾塊大石頭,將湖邊一塊區域的雜草拔乾淨,開始升火烤魚。
他將魚剖腹清洗乾淨,串上竹籤,放在烤架上,一切都是這麼完美,只除了空氣中有股很刺鼻的腥膻味。
突然間,地面上出現的朦朧黑影激起了他的危險意識,一陣寒意自還滴著水的髮梢電傳到腳尖,他直覺地彈跳起身,眼角餘光捕捉到黑影正面的瞬間,但覺得背脊發涼,心跳急促加快了起來。
他告訴自己要冷靜。面對著張牙朝他咆哮,利爪在陽光反射下泛出冷厲光芒、有一個半人高的白色巨熊,他只能不斷地往後退,連彎身拔出腳踝上系的匕首都覺得有心無力。
白熊朝承祀步步相逼,不時發出狂吼,張開的狺狺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齒,令他頭皮發麻。
它到底想幹嘛?
如果只是要魚,湖裡還有很多啊,要不然地上的也可以給它。
承祀這時真羨慕所謂的會獸語的奇人,如果他也懂獸語的話,就曉得這只熊到底在吠個什麼,該不會是想吃他吧?
這是承祀頭一次和熊面面相覷,他一點也不敢小看這只熊的本事,尤其又是在他空手時……正這麼想之際,熊大概覺得玩夠了,突然朝他衝撞過來,他連忙扭身避開。可這熊雖然體形龐大,身手卻十分靈活,一把利爪像帶著倒勾的鐵掌猛襲向他,他只得狼狽躲開,而趁勢揮打在熊身的幾掌,像打到鐵板似的,震得他手掌酸痛,白熊卻一點事都沒有。
強撐約一拄香時間,承祀一個踉蹌,氣喘吁吁地跌入水中,那只熊仍不放過他。眼看他就要英年早逝地死在這只莫名其妙攻來的白熊手中,一枝翎箭咻地破空而來,強猛的勁力直貫進白熊巨大的頭顱,白熊淒厲地低吼,龐大的身軀往他這裡壓下來,他趕忙一個翻身,往更深的湖裡游去。
等他餘悸猶存的從水面中浮出,在水花四散的迷茫視線中,捕捉到屹立在湖畔石頭上一身獵裝、恍若天神的俊美少年。
背對著陽光的頎長身影,看起來十分神氣,一隻大弓隨意掛在手上,背後則有一袋翎箭。
英氣颯爽的漂亮眉眼揶揄地瞅向他,一邊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只有無邪少年才會有的淘氣笑容。
承祀心裡暗暗訝異,深山之中竟有這等高手,這個少年究竟是誰?
第二章
刀光燦起落下,一隻熊掌俐落地和熊身份離,正在烤魚的承祀,在瞄到大熊腕部噴出的猩紅血液時,臉色騫然發白。
「你不覺得這麼做太殘忍了嗎?」他忍不住嚷道。
「殘忍?」著獵裝的少年杏眼一瞪,從鼻孔哼出他的不以為然,如冰玉撞擊般的清脆嗓音朝他數落著,「剛才它想將你生吞入腹時就不殘忍嗎?你將魚開膛剖肚來烤,怎麼又不覺得殘忍了?我不過是在它歸天之後,把它這雙沾滿血腥的手掌烤來吃,又算是什麼殘忍了?」
承祀語塞。
自幼養尊處優,別說從來沒被人用這麼不敬的語氣頂撞過,連客氣一點的諫言都沒人敢在他面前說,如今卻被一個乳臭未乾、領下無須、俊秀精靈的少年——偏偏又是他的救命恩人——用這種口氣教訓,他只能在一旁氣得乾瞪眼。
「喂,別這麼不服氣。」少年睨他一眼,口氣仍是大剌剌的。「瞧,為了咱倆的一頓午膳,你一共抓了十條魚,全把它們上架烤了,而我不過是宰了只熊。熊有熊命,魚沒有魚命嗎?大家都是一條命。要論殘忍,今天你了殺了十條命,我不過是要了熊一條命,所以你比我更殘忍。」
少年就著湖水洗淨熊掌,趁著承祀發呆思考他的話時,將熊掌上了烤架,不慌不忙地從腰上系的一隻皮囊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罐子。
承祀不得不承認少年的話有理。熊有熊命,魚自然有魚命,若比殘忍,他的確比少年殘忍。況且死了的熊,是計較不了人對它的殘忍的,以前他又不是沒吃過熊掌,剛才那樣說真是假道學。
「我追大白有八天了。那傢伙冬眠一醒來,就四處找東西吃,數名獵人因它受傷,一名老樵夫被它吃了去,附近村落的居民被它騷擾得日夜不安。我是看不慣它耀武揚威,才出來找它,沒想到這畜生狡猾得緊,懂得跟我捉迷藏,不過還是終於在這裡逮到它了。」少年注視著烤架上滋滋作響的熊掌,對於掌上肥嫩的油脂流口水。他拔開先前拿出的罐子瓶蓋,將罐內呈金黃色澤的液體倒在熊掌上。
「那是什麼?」一陣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承祀頓覺口水直流。
「野蜂蜜。」少年衝著他一笑,唇紅齒白的笑容竟讓他有些失魂。「是熊最愛吃的一種食物,也是搭配熊掌最適合的佐料。我是看咱們有緣,才分你嘗嘗,可別再跟我說什麼殘不殘忍了。這世界是弱肉強食,不是被吃,就是吃掉對方,你當大白是吃素的嗎?」
承祀同意少年的話,可是……「照你這麼說,那些柔弱無依的人,不是注定受欺凌?」從洞庭一路到達四川西北,他見過不少孤弱的百姓遭到欺凌的淒苦,也曾忍不住出手管了一兩樁閒事,因而有所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