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橘千奈
見姬秀和驚詫地望著自己,南宮璟肯定地頷首。他檢視過鏡亭底下的軀體,女孩的頭髮有一邊被削去,末端均勻地染上血跡,明顯是有意的佈置,看不出居心為何,想來也不是什麼正面的目的。
但不管他們怎麼追問,刁母只是哼唱著。
「為什麼要這樣做?」刁念萸恍惚地看著母親,「用邪術是不對的,我們已經因此家破人亡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做這種事?如果我們真是被冤枉的,用邪術不就更洗不清冤屈嗎?」
「既然知道她使用邪術,你還自願當犧牲品,助紂為虐?」就因為這一點,南宮璟始終無法對她付出同情。
「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做的啊。」她淒然而笑,掙脫了姬秀和,走到母親面前,「生前的事,我幾乎全忘了,只記得你和爸爸永遠都好忙,永遠都沒時間陪我。我不怪你們,只是希望你們回頭看我一眼,在你們永遠忙不完的事情之間,有個能容納我的縫隙。」她微微咬唇,「你愛我嗎,媽媽?」
刁母仍在哼唱,眼神空洞,彷彿她近在咫尺的心碎容顏不存在,那卑微乞求的神情也不存在。
「我想你不愛我吧。」如果母親能給予肯定的答案,即使是發瘋後的胡言亂語,她也心滿意足啊。
她悲哀地微笑,「你不愛我,但我愛你們,即使你們真的用邪術害人,你們還是我父母,所以……」意識逐漸模糊,彷彿飄回十年前施術的那天,「如果你希望我這樣做,我答應你。如果你要使用任何法術,請把我的身體拿去,別再傷害那些孩子了……」
母親的容顏忽然飄遠了,她伸出手,努力把那天沒說出口的話講完——
「我愛你,媽媽,希望你不再有痛苦,幸福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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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了,不再有復仇,不再有寄生的陶俑,十年前早該安息的殘破靈魂,就這樣沉眠,墜入永恆的寂靜。
她累了,也盡力了,不再乞求永遠得不到的關愛,不曾回眸看她的人,她已用了十幾年去等待,不要連死後都還惦記著,她真的累了,到此為止吧……
「……念萸?」
游絲般的細聲鑽入刁念萸混沌的意識,揭開記憶一角,一雙溫柔的眼凝視著她……唯一回應她的,只有這雙眼,在她開口之前,就發現她熱切的渴望,夜夜伴著她,不曾離她而去。
「……念萸?」
如果是他,就能給予她想要的感情嗎?
「念萸?」姬秀和喚了無數聲,法陣中央半透明的霧氣終於有了動靜,逐漸擴散抽長,凝聚成熟悉的少女身形,黑眸緩緩睜開,卻是空洞無神。他又驚又喜,屏息輕問:「念萸?認得我嗎?」
記憶中溫柔的眼,和面前這雙擔憂的眼重疊起來。她遲疑地開口:「……秀和?」
四周都是玻璃架,擺著各式花草做的精緻商品,似乎是家商店。
「她醒了嗎?」屋角的佟星年聞聲回頭,雖看不見法陣中央的幽魂,但從姬秀和欣喜若狂的模樣,也知道險些魂飛魄散的女孩是保住了。他微笑道:「你守了她三天三夜,總算沒白費。」
三天三夜?她茫然注視著姬秀和抹上狂喜的溫和面孔,眼眶旁有淡淡陰影,視線往下,發現自己飄浮在一輪五芒星的法陣中央。「我以為,我已經死了……」
「我用法陣護住你,還加上安魂的咒語,才把你救回來。」她記起生前的願望,與她母親使用法術時的目的牴觸,法術因而失效,魂魄從陶俑中解放出來,倘若他沒及時護住她,恐怕已經失去她了。
想握住她的手,伸出的手卻穿過她幾乎透明的身軀,提醒了他,她現在是真正形體無存地死去了。他心口微微痙攣,勉強淺笑,「我當然不會讓你死。」
「元神是暫時保住了。」南宮璟放下電話,瞥了法陣中模糊難辨的魂體一眼。「但被鏡俑之術使用過的魂魄非常脆弱,一脫離陶俑,隨時都可能消失,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盡快找一具軀體,讓她復生。」
南宮璟蹙眉,「你應該知道,公會禁止借屍還魂這種事——」
「我是老師的弟子,又不是公會的成員,他們的規定管不到我。大不了以後他們不給我驅魔師的執照,我也不希罕。」他口氣強硬,已經鐵了心,不惜代價要保住她。
南宮璟唇畔露出一抹讚賞的淡笑,語調卻仍是冷冷的,「即使如此,要找適合她的軀體也不容易,靈魂的波長必須相同才行,能讓她附身的,也許是女人,也許是男人,也許是七十歲的老人,也許是一隻兔子,你想過這些事嗎?」
兔子?刁念萸聞言怔愣,不安地看著剛引導她出了法陣的姬秀和,他神情是欣慰的,似乎仍沉浸在她甦醒的喜悅之中,沒聽見南宮璟的話。
「我們還有事要辦,今晚不開店了,秀和,待會兒麻煩你關門。」凡事總預想最壞的結果,是他這位好友的優點,現在卻成了缺點。佟星年無奈噙笑,搖頭示意南宮璟別再潑冷水,兩人一起離開。
「我收拾一下,然後再出門。」姬秀和將物品歸位,見刁念萸神情惶惑,微笑道:「南宮老師說的只是可能的情況,我當然不會找隻兔子給你,放心吧。」
「他好像……很討厭我?」心頭詭異的漩渦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就像此刻虛無的形體,縹緲不定。
「老師雖不是公會的人,某些原則卻比公會還嚴謹,而且對邪術非常反對。他跟校長談過了,昨晚的事不會傳出去;佟大哥也幫你母親找到療養的地方,昨天就已經安排她住了進去。」他頓了下,凝視著她,「但是,她今天早上過世了。」
她重重一震,眼神遲滯地看著他。
「她是在睡夢中去世的,走得很安詳。醫生初步檢查過,她身體狀況還不錯,沒有任何生理上的疾病,還判斷不出死因……念萸?」瞧她神情越來越空洞,似乎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她依舊沒反應,彷彿意識已神遊到別處,半晌才自語道:「我應該難過嗎?在我還是陶俑時,一直相信爸媽愛我,卻受了公會冤枉,而真相呢?這些不過是我的幻想,什麼被迫害的幸福家庭,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不是這樣!」他打斷她,「我查過你住的醫院,正好阿樹認識當時負責治療你的醫生,他說你那時病得很重,一個晚上要急救好幾次,你自知撐不了多久,堅持要……死在家裡,硬是辦了出院手續。醫生說,依你那種狀況,一離開醫院,根本活不了幾個小時……」
「反正橫豎都是死,所以媽媽拿我廢物利用,是吧?」她語氣冷得像冰,眼神卻是淒楚。
「也許她是想救你!」他努力地嘗試安慰她,「雖然是邪術,卻是讓你活下來的唯一辦法,她讓你的身體保留一口氣,而沒有殺死你,就是最好的證明——」
「別再說了。」她幽然淡笑,疲憊地闔上眼,「什麼都好,爸爸是害死人,還是被人害死?媽媽是想保住我,還是將我當成復仇的工具?什麼都可以,我不想去回憶,也不在乎了。」心已變得空空蕩蕩,極度空虛之中,沒有恨也沒有愛,徒留一片絕望的空白……
逐漸潰散的意識突地被什麼強行打入,朦朧中明白是他,她勉強睜眼,果然看見一條繡滿咒文的金帶環繞著自己,一端握在他手中。
「既然不在乎了,就徹底忘記,重新開始。」待她逐漸穩定,他才抽回金帶,放回抽屜裡,堅定道:「你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人。」
連死,也不讓她自主嗎?
她有些氣惱,「為什麼救我?既然你的老師說我是惡靈,為什麼不讓我這個惡靈死掉——」
「你不是惡靈!」他微慍,「南宮老師認為騷擾生人的靈魂便是惡靈,但我不認同這個說法,同樣都是人,只有活著與死去的分別,何況活人常常做出比亡魂更殘忍的行為,不管有沒有軀殼,迷惘受苦的靈魂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當然不是惡靈。」
他憐惜地撫著她蒼白的容顏,指尖隱約感受到涼意,沒有真實的觸感。「你只是個渴望被愛、渴望得連自己的命都能拿來犧牲的傻女孩。」
酸意染上她鼻頭,竄人心底,魂魄跟陶俑一樣無法流淚,但心底的淚已氾濫成災。「你會後悔的……」
「如果放手不救你,我才真的會後悔。」他眸底漾著溫柔與心疼。她的父母究竟有多冷落她,讓她連生命都甘願捨棄,只求他們付出一點應有的關愛?
這個極度寂寞的靈魂,他……撫慰得了嗎?真怕自己給得再多,也填補不了她千瘡百孔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