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岳盈
第一章
豪華的大宅,從最外進的雕花鐵門,到二樓的新人房門上,都貼滿大紅的雙喜字。挑高五米的華麗大廳牆壁上,掛了一幅巨大的喜幛,經由上百盞擦拭得晶瑩璀璨的水晶吊燈燈光投射,越發顯得喜氣洋洋、氣派不凡。
大廳內典雅的傢俱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一點也看不出來三十分鐘前這裡還是賀客盈門的熱鬧景象。就像是電影裡的某一場景拍完了,所有的演員都轉往另一場景般,獨留一室的冷清道具。
主人與賓客都轉往宴客的飯店,這座燈光燦爛的華宅裡,只有一名老僕人留守。不,還有一人呢,像是被遺忘的佈景,又或是舞台上獨白的演員,穿著一身黑衣的高大身影矗立在空曠的大廳內,雙拳緊握地瞪視著牆壁上的巨大喜幛。
火燒般的痛楚自他悲憤交加的心底向外迸射,瞬間猛襲向四肢百骸,高大的身軀繃緊得如拉滿的弓弦,似承受不了浪潮澎湃般的痛苦而越抖越厲害。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凌遠鵬不斷在心裡追問。她怎能在信誓旦旦說愛他的同時,卻又答應嫁給他表哥啟華?讓他從天堂的頂端,墜人地獄的深淵!她究竟是何居心,竟這樣殘忍地對待他?!
這本來應該是他的婚禮,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滿屋子的喜氣和上門的賀客都該是為了他;為什麼反成了他的世界末日?!
他不甘心,不甘心!
鬱積在心中的怒氣猛衝向喉頭,「哇」的一聲,化作一道血箭衝了出來,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紅色污漬。
他沒有理會唇角的血跡,仿拂剛才的嘔血事件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幽深的眼眸中泛出森冷的恨意,他注視著大廳內的巨幅喜幛,一字一句地嘶喊:「冷雪雁,我恨你,你是沒心沒肝的人!我恨你,我恨你……」
聲聲的恨意在空洞的大廳內不斷迴響著,凌駕過滿屋子的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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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鵬從一家酒吧中搖搖晃晃走出來,抬起沉重的頭顱,勉強睜開酸澀的眼睛,望向迷茫混亂的夜景。頭部的沉重感,加上兩邊太陽穴像有無數的針在扎般疼痛,讓他感覺到腳下的地面似在旋轉個不停,眼前的景物彷彿會無性生殖般,由一個變成兩個,再變成四個、八個……到他再也數不清的無限個。
他用力甩了甩頭,想把被酒精麻痺的理智叫醒。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一杯、兩杯、三杯……數不清了!
他傻笑地搖了搖頭,覺得這個問題好傻、好呆。現在再來追究自己喝了多少酒,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何況他雖然喝了不少,但也吐了不少,加加減減下來,等於沒喝嘛。所以他才會想忘的忘不掉,心情反而更加沉重、憂悶。
李後主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曹操也道「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喝酒應該能消愁解憂的,可能是他喝得不夠多吧,古人不會騙他的。
可是,他再也喝不下了。好像只要再喝一口酒,他就要吐出一大桶酒似的,疲累的胃向他發出鄭重的警告,不准他再拿這種穿腸毒藥來灌它。
但他寧願酒真是穿腸毒藥,而不是只讓他全身難過得一塌糊塗,但腦子仍清醒明自地感覺到每一絲的心痛和恨意。
他應該是越喝越開心,而不是越喝越難過。該讓酒精將心裡所有的恨意都驅散,而不是提煉成愁恨的精華,任由它在體內發酵肆虐!
他該高興、痛快地喝酒,因為今天是他最親愛的表哥和他最愛的女人結婚的大好日子!是個該普天同慶的時刻,慶祝他凌遠鵬被兩個他最愛、最親的人背叛!
是該好好慶祝一下的,但為什麼他卻淚流滿面,苦澀的感覺自心裡直泛上嘴巴?
他眨掉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透過模糊的視線,發現自己正置身在陌生冷清的街道上,他重新尋找方向,晃到較熱鬧的大街,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天母。」他對計程車司機道。打開車窗,讓清涼的夜風扑打在臉上。胃部像是有無數的蝴蝶在拍打般,翻攪得厲害,一陣陣的酸水往上溢,讓他又想吐了。
他連忙做了幾個深呼吸,清涼的空氣被吸進鼻內,體內不舒服的感覺略為紓解。
他閉上眼,將沉重的身體靠在椅背上。頭部的昏沉感越來越嚴重,所有的思想幾乎都停滯了,可是他必須思想,他告訴自己,但在腦中一片混亂的情況下,又要教他從何想起?
一陣疼痛像閃電般襲上他的太陽穴,遠鵬忍不住呻吟出聲。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浮現出擔憂的表情,遠鵬朝他搖搖手,表示不要緊。
是誰讓他陷入這種困境的?遠鵬迷茫地想著。他又是為誰灌酒解恨的?他原本是滴酒不沾的大學生,什麼原因使他淪落成夜不歸家的醉漢?
家?
遠鵬痛恨地想著這個字眼。
他該回家嗎?
不,不……他猛烈地搖晃著疼痛難當的頭。
他再也不要回家,回家會看到那個沒心肝的女人!
可是,他能不回去嗎?
那畢竟是他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難道他要因為雪雁而離棄他的家庭,讓爺爺、奶奶傷心難過,讓親者痛、仇者快嗎?
不,絕不!
遠鵬緊握雙拳,額上的青筋浮起。
啟華娶雪雁,是不是就是打算逼他離去?否則,啟華有那麼多女人,為什麼要搶走他的雪雁?雪雁是他唯一的愛人,啟華並非不知道,那他為什麼還要娶她?
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隨著血液流動在他體內氾濫,從脊椎竄起陣陣寒意。如果真如他所料,啟華的目的不想可知。可是,他真會為了那些身外之財,不惜拋棄二十年來的兄弟之情?
他不是這種人啊!
遠鵬心裡驚疑不定。他一方面想將雪雁的背叛歸咎在啟華身上,一方面卻又不願相信啟華會這麼做。
如果啟華真是這種人,那雪雁扮演的又是何種角色?是無辜的受害者,還是啟華的同路人?她對他說過的甜言蜜語全是謊言嗎?
遠鵬感覺到腦中一片空白,耳朵裡塞滿隆隆作響的風聲和車聲,恐懼和怨恨漸在腦中形成,奔流於血液中。
果真如此,那命運之神未免對他太殘酷了。一個是他情同手足的表哥,另一個是他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兩人聯手算計他,教他在事前如何防範,事後又如何承受?
他們分明要逼他走上絕路!
想到雪雁,遠鵬的心裡再度冒出恨意。莫非她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見一個愛一個,在得到他全部的愛後,又不甘寂寞想要繼續征服其他男人?
但不管是哪個原因,對遠鵬來說都太殘酷了。他知道自己不是雪雁的第一個愛人,但他希望是她最後一個;而如今,他什麼都不是,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名過客。也許雪雁心裡根本沒有他,他只是她征服啟華的跳板而已。
遠鵬感覺到頭痛欲裂,心痛難當。熊熊的恨火在心中熱烈燃燒起來。
我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他在心裡模糊的宣誓著,伴著臉頰上的兩行清淚,逐漸墜入昏沉的夢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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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醒醒啊!」搖著他肩膀的力量,加上不斷敲進他耳膜內的呼喚,終於叫醒了他。
遠鵬勉強抬起酸澀、沉重的眼皮,一張焦急的中年男人臉孔映入眼簾。
「這是哪裡?」他口齒不清地問。
「天母。先生,你要在哪裡下車?」司機先生的語氣顯得有些無奈。
「天母?」遠鵬集中注意力看向車外的街景。
在昏黃的路燈照明下,附近的建築物一片暗沉,只有少數幾棟仍有燈火閃爍。
遠鵬對這裡並不陌生,他時常到附近的小樹林散步,而此刻夜風清涼,斜月高掛,正是散步詠涼天的好時候。
「我在這裡下就行了。」遠鵬從皮夾中抽出一張五百元大鈔交給司機,推門走下車,朝司機揮一揮手,佇立在街道旁,目送車子離去。
他腳步踉蹌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想起兩年前的夜晚,也是在同一條路上遇見雪雁。那時的月亮就像今晚一樣是上弦月,同樣昏黃的路燈,雪雁背著一個大書包,齊耳的短髮,綠色的制服,獨自一人走在路上。
當時他正在回家的途中,吊兒郎當的吹著口哨,好奇地注視前面身材窈窕的女孩,然後……
遠鵬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前方不遠處有一道纖瘦的人影,同樣是綠色制服,齊耳短髮,身上背著一個大書包。
是雪雁嗎?遠鵬心裡泛起一陣模模糊糊的喜悅,往日的情景又在腦海裡重現。
他的雪雁在前方等他,她沒有嫁給啟華,她就在那裡,在那裡等待他。
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取代他心裡的憤懣;壓在心頭的恨意,像陽光下的積雪般全化為溫暖的水流。他快步走向纖瘦的人影,他要擁抱她,向她道歉,要求她原諒他的魯莽與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