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岳盈
「發生了什麼事?如意少爺需要我們援手嗎?」烈火性急地問。那封信柬是直接交到天行手中,他和和風都不曉得信裡寫什麼。
「你們自己看!」君天行憤怒地將紙片射向下屬,烈火揚手接過,和風揍過來看。
一會兒後,和風對眉頭越擰越緊的主人道:「如意少爺在信裡說,尹青霞、閻紫姬母女是被閻羅堂總護法宇文無名帶走,請您不用擔心……」
「叫我不用擔心?」君天行臉上出現一抹不敢置信的滑稽。「我能不擔心嗎?宇文無名可不是好惹的,上回沒能掠倒他,還讓他有機會劫走尹青霞這蛇蠍心腸的女人,我能放什麼心?」
「少爺。」和風眼光鎮定地安撫他。「您注意到如意少爺的用詞了嗎?信上寫道尹青霞母女是被宇文無名帶走,請注意『帶』這個字眼,如意少爺並沒有用『救』,您不覺得很奇怪嗎?」
君天行心念一動,沉著目光,等待屬下解釋。
「尹青霞發瘋的事,我們在離開洞庭時便知道了。或許因為這個原困,如意少爺才會讓宇文無名將她們母女帶走……」
「如意少爺不可能這麼愚蠢吧?」烈火魯莽地插嘴,和風狠瞪他一眼。
「你才蠢呢!如意少爺的聰明才智就算十個你也比不上!他雖然性情良善,倒不至於會做出對君家上下不利的決斷。依我看,如意少爺八成是認定尹青霞做不了怪,又和宇文無名達成了某種條件的和解,所以才讓他帶走人。」
是這樣嗎?君天行與烈火分別以疑惑的眼光投向和風。
「如意少爺之所以寫信通知您,一來是不願意少爺在事後得知時產生不諒解,所以自個兒先行招認了。二來,則是要您肯定他的能力,不用再為他操心,大可以將全副的心思放在開展新事業上。」
望著和風臉上認真的表情,君天行不禁啞然失笑。也只有和風才能瞭解如意曲曲折折的心思,一個「帶」字就能引出這連串解釋,害他剛才白操一番心。
不過,如意究竟和宇文無名達成什麼條件的和解?他挺好奇的。
「如意少爺在信中還提到另一件事,少爺是否注意到了?」和風遲疑地道。
君天行挑眉詢問,看到尹青霞被宇文無名帶走的消息,他早氣瘋了,哪有心思注意如意後來又寫了什麼。
「是……」
「少爺。」慌張的腳步聲自廳外奔進,君天行一名得力屬下臉色僵硬地稟報。「大小姐她……」
天行看進和風眼中,從那雙閃現著無奈、好笑的瞳眸裡恍然明白信裡的另一項消息。
洞庭君家的大小姐,君浩唯一的掌珠,君家三兄弟的大姊,於十一年前就嫁到京城的君明珠,大駕光臨了。
這才是如意捎來的真正壞消息!
君天行的心咚的一聲被狠狠敲擊了。
***
「花開蝶滿枝,花謝蝶還稀。惟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品味著於漬的這首,嫣然一手挽著滿裝繡線、布料的提籃,沿著田埂小徑往家中的方向前行。
小時候父親握著她的小手教她學寫字,教她背誦詩詞。父母過世後,大娘要舅舅將她領出宋府,舅舅老念著爹在世時是怎樣的飽學之士,嫣然若連大字都不識,將來他沒臉去見她爹。舅舅送她到周老師處聽講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老師讚她聰明,一點就通。後來她跟著周師母學刺繡,順道聽老師講課,那些四書五經的,她倒沒什麼興趣,但說到史記、漢書、三國誌……這類的史書,還有水經注之類的遊記,耳朵便不由得豎了起來。
手中的刺繡不再只是花鳥,還有想像中的各處名勝、歷史典故。周師母直誇她心思巧,跟別人繡的不同。舅舅將她繡的枕套、被套、繡囊、手絹、布巾、繡畫……等等各類織品拿到城裡寄售,價錢賣得不錯。其實那些主意都是從周老師處借來的書裡學來的,跟她的蘭心蕙質一點關係也沒有。
噗哧一笑,她晶燦的眼眸被一隻瘦小的蝶兒吸引住,順道看向今年慘淡的收成。
繳了田租後,那些可憐人還有閒錢過冬嗎?
嫣然心裡不禁興起一絲悲憫。
楊萬里的一詩道:「稱雲不兩不多黃,蕎麥空花早著霜。已分忍饑度殘歲,不堪歲裡閏添長。」佃農實在好辛苦,忙了半天,大半的辛勞代價卻進了地主的口袋,要是再遇到閏日、閏月,那剩下的日子可更難過了。還好舅舅的地是自己的,娘嫁給爹時,爹就將數畝田地當聘禮送給外公。爹臨終前,還找人叫了舅舅去,將娘的一些珠寶、首飾交託給他,對外詐稱都當了陪葬品,否則憑小氣的大娘丟給舅舅的十兩銀子,怎麼夠把她養這麼大!
想到這裡,嫣然不由得吐了吐小香舌,對亡父的先見之明佩服萬分。
腳步輕快地走向舅舅的磚瓦屋子,除了周老師家外,這棟房子是村子裡最大也是唯一的磚房,舅舅說是爹當年出錢替顏家蓋的。所以在舅舅帶她回到這棟屋子住下後,她一直告訴自己,這裡有爹對顏家老小的關愛,她住在這裡,等於分享了這份幸福。
一晃眼十年了,村莊不怎麼繁榮、富裕,但大伙都像一家人哩。像她表姊、表妹出嫁時,村民都來幫忙,那幾天真的好熱鬧。
想到已分別出閣的表姊、表妹,嫣然心裡不禁有些失落,跟她同年齡或比她小的姑娘,大都有了人家,唯有她的親事還不知道著落。
倒不是她長得醜、沒人來提親,在周老師那裡讀書的好幾個住城裡的殷實人家子弟,都請過人上門說媒,可是舅舅比她還挑,搖頭,搖頭,還是搖頭,搖到現在她自個兒都懷疑這輩子大概甭想嫁出去了。
舅舅到底想替她挑什麼樣的乘龍快婿?
其實——她難為情地想,李公子和周公子人都不錯啊。李公子有秀才的功名,周公子今年鄉試高中舉人,李、周兩家家境殷實,九江府城裡不知道有多少閨女想嫁他們,舅舅卻接連拒絕了兩家的提親。
李公子上個月遵循父母之命迎娶夏員外的千金,她在周老師那裡碰見他,李公子含著兩泡幽怨的淚水默默凝視她,讓她看了也好為他難過。夏小姐她是見過的,人不錯啊,李公子為什麼這麼不開心?還用那種眼光看她,害她好過意不去,繡了幅喜幛,請周師娘幫她送到李家祝賀。
而周公子對她還沒死心,仍不斷請人向舅舅探口風。唉,儘管她對溫文爾雅的周公子深具好感,但總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跟舅舅說要嫁他啊,只好就這樣蹉跎過一日又一日了。
踏進顏家大門,一陣風吹得院牆邊的老樹沙沙作響,遮掩了她的腳步聲。腦子裡突然撞出兩道深刻灼熱的凝視,也就順便將一張英氣勃勃的俊美容顏給記起來了。那騎在馬上的英姿恍若天神,乍見時曾炫惑了她的眼,若不是他送她的那片金葉子還貼身放在香囊裡,她會以為那場邂逅只是仲夏午後的幻夢罷了。
她以為,只是以為,他看她的眼光應該有別的含意,李公子、周公子,還有其他向她舅舅提過親的男子,都曾用過類似的眼光窺視她。當時她年紀小,辨別不出來,隨著年歲漸長,有了一些體會。但就算他真的有什麼含意又如何?從他的衣飾、氣質及身旁的侍從,都可以看出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貴。那樣偉岸的男子又豈會看上一個渺小不起眼的村姑,進而向舅舅求親呢?
該忘了他,那只是一場夢罷了,像周公子這樣的人,跟她才能搭在一塊,而不是那個早該湮滅在杳不可尋記憶中的男子。
低頭凝視纖巧的玉指,心情幽幽蕩蕩起來,感染了秦韜玉詩中的憂愁:「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書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什麼時候才輪到她穿上華麗的嫁裳,風風光光的出閣?
終身所依在何處?她輕歎口氣,收拾所有的幽怨,綻出笑顏走向廳門口。
高昂的談話聲遲疑了她的腳步,看進廳門,發現屋裡聚集了村裡有份量的長輩。不想打擾身為村長的舅舅和村民商量事情,嫣然打算繞過廳房、從廚房的側門入內。她經過客廳窗口時,被裡頭的談話聲所吸引,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傾聽。
「……村長,大夥兒實在過不下去了……」東鄰的姚大伯張著乾癟的唇,白花花的眉毛全蹙向眉心,語氣是一慣的苦澀。
「是啊,村長。您家裡那塊田是自個兒的,又有嫣然小姐那雙巧手貼補家用,可不像我們苦哈哈……」尖酸的嗓音一入嫣然耳內,她立刻聽出背對窗口的佝僂老婦定是村尾的張大嬸。
「村長,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姚大伯的侄子,在城裡某家大客棧當跑堂的姚小聰機伶地插嘴。他是廳堂裡唯一的年輕小伙子,嫣然好奇地從窗口窺視他樸實卻有些滑頭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