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何弦
宋雨容不見雲瑛,心下納悶。
「月鈴兒,你出去看看,二少奶人來否?」
月鈴兒拉住正從外走進的丫環丹珠,問道:
「有沒有見著二少奶人?」
「回老夫人話,沒有。」
月鈴兒將托盤中的茶遞放在宋雨容桌前。
「那我便立刻上倚廬去通報,想二少奶應該是不知道二少爺回來的消息。」
宋雨容一聽,忙笑道:
「這就是了!你就立即去通報吧。」
月鈴兒依言含笑應了聲:「是。」便回過身前去通傳了。
宋雨容同久出而歸的潮生閒話家常,詢問起他上京述職與受爵的詳情。三人說著體己話,適時,恰值舞文入內,潮生開口質問:
「舞文,二少奶人在倚廬嗎?」
舞文直言:
「不見二少奶的人在倚廬,連二少奶院中的暮霞都在找少奶奶的行蹤。」
舞文才剛閉上口,暮霞便急匆匆的奔入廳堂,氣息猶喘,急忙道:
「老夫人,姑爺,暮霞找遍了倚廬,卻不見我家小姐的人影,我……我……」
潮生沒得讓她說完,截斷她的話頭,冷言道:
「都尋遍了嗎?倚廬之外呢?」
「藻韻館呢?二少奶常在那兒呢。」一個甫踏入廳堂的小丫頭說道。
潮生冷眼一睨,那說話的小丫頭趕忙噤聲。潮生調回目光,漠然的道:
「你家小姐什麼時候消失無蹤的?」
暮震給潮生這番聽不出喜怒的問話弄得七上八下,囁嚅的動了動嘴。
潮生揚高聲音,話中蘊著一絲惱怒:
「我問話,你是聾了還是啞了?照實說。」
暮霞嚇得直磕頭,口中吐出字句,細若蚊納,但是總算讓潮生聽明白了。
「不知道?!你就用不知道來搪塞你主子?」潮生沉下臉,口吻是讓人空懸的疏冷。
潮生倏地舉足甩袖往外行去,經過暮霞身畔,潮生難掩嫌惡的怒視,惱啐道:
「滾開!敗事有餘的奴才,就只會杵著礙眼。」
而旁觀的宋雨容、程夜與眾多婢僕都震訝於潮生的怒意。一向溫和的二少爺居然有了惱意!
宋雨容不由為雲瑛擔憂。這已是行同陌路的兩人,難道就真的不能和諧?
***
潮生一肚子悶惱,正無處發火,便隨便亂走,想一解心下難受之感。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行到織造署最僻靜的一個院落——飛瀾院。飛瀾院是供奉祖先宗祠的祠堂,平日除了打掃的婢僕,一向人跡罕至。
潮生步進院中,走過宗族祠堂,往中院行去。繞過一片的梧桐,突地,若清潺小溪般的淨棕琴韻滑過耳際,潮生不由奇了,便趨近琴聲而往。
因昨晚夜露深重,雲瑛早在卯時便骨碌起身,捧著一青花瓷甕,再將琴負起,一人獨自溜到這僻遠少人的院落。
雲瑛待露水採取過後,便在「思遠亭」暫作休息。才剛坐落,她掀動覆於琴上的綢巾,嘩然一刷,綢巾邊緣拂拭過她的臉,雲瑛只覺一陣冷涼。
雲瑛腦海沒來由的突然閃過上回然生與自己所說,程潮生代兄娶妻的原因。她直覺整件事透著怪……可是,究竟是哪出了問題,她卻理不清。
輕輕一歎,素手滑順過琴弦,煩厭之氣堵占心口,百般無聊之際,雲瑛引宮按商,一時之間,一曲「湘君」綿綿低回,彷彿涓涓細木,迴繞梧桐篩影間。
伴隨琴音,雲瑛揚聲吟唱:
「君不行兮夷游?賽誰留兮中洲?美杳眇兮宜修,沛無成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湘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唱著唱著,頓時一震,本撥弦的食指「叮咚」彈聲,角弦應聲而斷。
雲瑛凝視斷弦,怔忡的久久回不了神。
她想起所彈唱屈原九歌的湘君原意:湘君你為何猶豫不決?為何遲遲不肯來到我的身邊呢?你久停在水中沙洲上,又為何人?你難道不見,我為你的到來,已修飾得如此美麗?這麼久,你還未到來,我不能不擔心啊……
因著楚辭原意,雲瑛不自禁怔忡,忽然,一陣輕揚笛聲幽幽傳入耳來。
雲瑛緊抿嘴兒呆愣著,一時半刻回不過神來。這悠揚笛韻,竟爾是適才自己所彈唱的「湘君」!
突地,一個拔尖,音韻一轉由淒婉而清雅,笛聲聽入耳來,彷彿鵝絨般清柔,清泉般明澈。似乎有種透明發亮、銀灰色的薄霧籠罩著喧囂世界,霎時間,沒了亭閣,沒了迢迢道路,只覺目中所見是個明月萬里的清輝世界。
音律漸漸由近而遠,低回隱隱猶存耳際,雲瑛輕噓一口氣,心頭的一股震盪卻久久回不過神。明明只是一曲「佩蘭」,借由這曲笛一吹一奏,這妙處……是該如何用隻字片語言傳呢?
雲瑛心下思忖:這般本事、這般笛藝,就是稱作笛王也不枉!
雲瑛欣羨難掩,站起欠身,朗聲道來:
「是哪位雅士在此?適才一曲真個令人神往,小女子在此先謝過。」
無人應聲,想是高人雅士不願見人,雲瑛暗忖能得聆一曲已是萬幸,豈好再求見上一面,遂清了清嗓:「是小女子造次了。」
語畢,雲瑛輕笑出聲。也許早沒人了,哪聽得自己一堆言語。這就是人,總是一廂情願,殊不知自己舉措是否給人負擔了。
雲瑛復回過神去調弄琴弦,不自禁低喃:
「要是能再聆一曲,夫復何憾。」
話才脫口,即有三聲極低極細的笛音響了起來,迴旋婉轉。笛聲漸響,恰似吹笛人一邊吹奏,一邊兒緩步接近。笛聲清脆,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後,幾個盤旋又再低回。
雖然極低細,可每個音節貓是那般清晰可聞。漸次於低音中,偶爾夾雜珠王跳躍,清脆短促,此起彼落;繁音漸增,先如鳴泉飛濺,後若百花爭妍,滿堂花團錦簇景象;更夾語燕嚶嚀,漸漸有百鳥朝鳳之盛,一片太平治世風光!
雲瑛直覺整個人都清明了,閉塞的孔竅全讓音律給喚醒了。雲瑛情難自控,趕忙撫琴與笛聲相應和。琴音悠揚動聽,情致纏綿,音律愈轉愈高,琴韻竟履險如夷,毫不費力便轉攀而上。奏了良久,聲韻轉而微緩,若有若無,細微幾不可再聞,終歸萬籟俱寂。
而一直隱身立於月洞門後的潮生,早讓這琴笛合嗚給牽引失神。潮生在聽聞一小段笛聲,便已心裡有數這吹笛人是誰。當今大概也只有那人能吹出這樣醉人心神的樂音,這人號稱正是「笛王」。
笛音終了,一個拔尖,颯然靜止。
而雲瑛半天不語,怕攪亂了空氣懸浮的淡淡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悠悠吐屬:
「這是古曲太平引,竟有人能用笛表現激昂氣概,這般懾人的樂音,誰不醉心傾倒!」
「雲姐,還請見諒,小弟冒犯了。」這聲音的主人含笑迎前,更顯倜儻。
雲瑛的美眸卻一瞬不轉的直盯著程然生腰際間懸掛的一隻曲笛,雲瑛瞠大水靈大眼,一副不置信的模樣。好半晌過後,她才打破寧靜:
「子期,你身上佩著曲笛……嗯,你不要說你剛才不在附近!不對,我是說……剛才是你,對嗎?」雲瑛一面理清亂成一團的紛雜念頭。看來,這程然生是真人不露相!
程然生不置可否,深深一揖,微笑道:
「雲姐有話直言,小弟竟不知雲姐琴藝精湛若斯。」
看來,他倒是直指其事,爽快承認了。
雲瑛既明真相,神氣復又如恆,只是口角有抹難解的笑意。
「嫂子,您沒來由笑得我忐忑不安呢!」
雲瑛漾滿笑意的水眸一轉,知道這程然生每當無所適從時,便會自動將「雲姐」一稱升格為「嫂子」,遂撇嘴輕笑。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都怪我有眼不識泰山,恐有辱笛王清聽。」
雲瑛秋波流轉間,透露著狡黠神采,吐氣如蘭的笑道:
「子期,你騙得我好苦,不是嗎?」
「喔,我可沒騙過您啊!」然生眼底難掩讚賞。
雲瑛輕扣羽弦,發出叮咚聲響,巧笑倩兮。
「明明你就自露招牌啦!我居然叫你蒙騙那麼久,真是瞎了眼兒了。」
雲瑛微微一笑,垂眼徐徐道來:
「曹魏正始年間,名士殊分二路——入仕廟廊在野山林,而在野的名士有以阮籍所領的竹林七賢,七賢中,精通音律之人除嵇康外,另外還有兩人:一位是阮鹹,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笛王——向秀。子期,敢問這向秀的表字為何呢?」
然生撫掌朗笑。「雲姐姐,你已然想到了。」
雲瑛秀眉一揚。「不對,我也是剛才才想到這一層的。你的表字恰好與向秀相同向子期、程子期,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另外,你所居的院落名為『藻韻』可不是自亮招牌嗎?」
然生不料她這麼捷才,呵呵一笑。
「好姐姐,我真服你了!可以從我的表字聯想到向秀,這『藻韻』二字也叫你破了機關,雲姐,你真是我的知音人。」「其實我是看你腰際所佩的曲笛才有這接下來的諸多想法,不過是事後諸葛亮,沒有什麼好說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