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何弦
然生豈會放過她的神情變化,卻假裝沒看見,繼續說得興高采烈:
「我這位哥哥啊,最拿手的就是茶中本事。暮霞所沖的茶已屬難得,但與二哥一比,高下立見!」
雲瑛吃口茶,溫溫一笑。
「這麼說,我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讓小弟見笑了。」
「咦,難不成二哥沒與你提過?」然生故作驚訝的探問。
雲瑛掠了掠讓風吹得點凌亂的發,輕搖螓首。
「沒有。」
然生隨即笑語:「這麼看來,有眼無珠的應該是我那糊塗二哥。」
雲瑛不置可否,神情淡淡的,又吃了口茶。
然生取過一塊山藥甜餅放入口。以精緻的蘇杭細點,再佐飲馥馥香茗,更是相得益彰。
雲瑛卻在擦過手後,轉而去調弄琴弦。
這時,細心靈巧的絳雪捧來一薰著溺溺香雲的小香爐。
沒半晌,整個快雪堂就環繞著幽幽沉香。
雲瑛素手一撥,彈撥之間,琴音婉轉流洩。
人說琴音可通心曲,然生耳聞這流暢無礙的樂音,琴中意象呈現的是和平悠閒、恬淡無波。
程然生不由心下揣測:她當真沒有半分怨言?否則,透過琴曲所表現的意態怎麼會沒半點起伏?真是平靜若古井之水,抑或她有心隱藏?不過,她真能將心思完全隱藏在跳動的音律之中嗎?
一曲終了,雲瑛開口相詢:
「子期,你在想什麼?看你神情恍惚,怎麼,我的曲子有什麼不對嗎?」
然生歉然一笑。
「呃……雲姐想偏了。姐姐一首『秋水弄』聽來謙和沖虛,怎麼會有什麼不好?我突然想到別的事,才走了神,真對不住了。」
「想什麼?」
「我想到『廣陵散』,姐姐聽過沒有?廣陵散是西晉末年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所作,廣陵散也因為嵇康刑前一奏,而得以萬古留名。」然生說來幽邈,目光也拉得悠遠。
雲瑛陡然發覺,一直給人感覺如春風般的程然生,底蘊並非如外表他所表現的。
「嵇康善於撫琴,晉書中說他。龍章鳳姿,天資自然。,七賢雖是以阮籍為首,但名氣最盛卻是嵇康。」說著說著,雲瑛不自禁神往。那是一段以「風流」貫穿的年代。
程然生其實早就知道她不若一般女流,但她不僅只是粗識字,最讓他驚訝的是——她讀史?!
然生誠懇讚賞:
「原來女子中也有人讀史,那吟詩填詞當然也難不倒雲姐了!沒想到女子中亦有博覽多聞之人。」
「不過是從前跟著兄長不意看了一點書而已,哪稱得上博學。」
然生呵呵一笑。
「雲姐若身為男子,這般才智、學養,絕非池中之物。」
雲瑛聽他稱讚,只是牽動唇角,淡淡一笑。
不經意旋身,目光靜止在漫天隨風起舞的花瓣。
然生定神看著雲瑛,心下喃喃:
「這個二哥,上天並非待薄他,可惜他卻沒看見上天賜他的另一個驚喜。」
雲瑛轉過俏臉,溫柔一笑。
「擾你一下午,我回倚廬去了。」話說完,她起身走出快雪堂,沒走幾步,又想到什麼,復又回過身叮嚀:
「明兒個你早點上涵碧堂,這事得要你拿主意才行。」
「知道了。」程然生微笑答允。
雲瑛不望揶揄:「你知道就好,別讓我明早又不見你人影。」
叮囑過後,她才慢悠悠的散步著回她的香藕齋。
程然生凝腴著她漸漸遠去的倩影,良久,才從雜思中回神。
空氣中還浮動著適才的茶香,他想著雲瑛那清而不寒、柔卻不弱的氣韻,輕輕一歎:「不知道二哥這睜眼瞎子可以當多久?」
第六章
琅a書閣內,程然生正在整理架上的金石古玩、字帖畫卷。
門不知何時給推開了,程然生一回首,見著來者,不由笑道:
「還道是誰呢,原來是我的好姐姐。」
雲瑛攏了攏外褂,移步到一整排的書架前,隨意抽了本「漱玉詞」站著便看。然生見狀,連忙為她搬張几子。
「雲姐,坐下吧。」然生將雲瑛壓坐在几子上。
雲瑛忙欠身站起,連聲道:「這怎麼敢呢!」
然生本還帶笑的眉眼兒瞬時沒了表情,淡淡的道:
「雲姐,喔,不對,該稱二嫂子吧。都這麼好多時日過去了,您心下對我們這府上的一家子還是這般生分?咱們程家上下哪個不是以誠相待,嫂子待我們卻還隔著牆!什麼怎麼敢,你仍拿我當外人看,豈不叫人心冷!」
雲瑛聞言,輕輕一笑,搖首歎道:
「這世態中的真情假意本就難辨真偽,所謂實虛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假意若能不為人所察,又何來真假之說呢?」說到最後,雲瑛人已踱步來到門扇,望向越發顯示出蕭瑟景氣的園子。是沒有什麼好觸景傷情的事,她的世界一切的落款都是淡微的、平靜的,似道潺潺小溪。在他人眼中,風花雪月所帶來的也許是傷秋思春的種種紛紜情狀,不過在她陸雲瑛眼中,卻只能夠得上單純的自然時令,雖也是快樂,就只是遞檀伴隨的時節驚喜而已。
雲瑛自覺自己應該是清心寡慾了,只求兩餐一宿上瓦寄居,她很愜意了!再加上宋雨容和程夜待己也算有情,她豈能再貪得無厭的要求他人情感的出發點與真假呢?
良久,然生忽而沉聲笑道:
「原來如此,你不怪我大哥棄你若敝屐,亦不怨我二哥視之如長物,這來由我總算明瞭了!」
雲瑛飄忽的心思,讓然生這天外飛來一席話給引回來,她揚朵笑等著他說下文。
「是心——你無心,所以你不在意、不縈懷,無視外人加諸於你的難堪或冷落。所以,雲姐你還是每天依然故我的撫琴、品茗、蔭花。」
雲瑛沒料到他竟能將自己的心思說得這麼明白,微微一哂。
「覺得奇怪嗎?我與你們不同,我本就是個多餘的人,那些多餘的情緒也就免了吧。」雲瑛一貫雲淡風輕的說道,平靜得連一絲漣漪也起不了。
「多餘的人?!所以你讓自己無心、無情,恍若不存?」然生深深質疑的看著她,不懂這樣不著痕跡的過日子求的是什麼。
「我不是無心無情,只是沒什麼好爭……唉!同你說這些做啥。」雲瑛輕笑出聲。
雲瑛逕自往窗欞邊坐下,再拿出手中的漱玉詞翻看。一室又復寂靜,然生亦不去同她說話,只是撇起抹淡淡笑意,思量雲瑛適才所言。
看著看著,看到一句詞,雲瑛頓時又來興兒了。
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此是李易安在「小重山」詞裡寫到飲團茶的景象。雲瑛腦海轉到自己所私撰的茶記。宋人將茶做為團茶,團茶是指將茶葉經由蒸、炸,又研製成茶末,調合香料,壓入模型製成茶餅,並附以臘面,過黃焙乾,使色澤光瑩悅目。
她不自禁的思及,然生曾同自己提到的那個程家老二也是飲茶的能手,又懂得茶,兼之泡得一手好茶。想著想著,倒失了神。
程然生見她愣了好半天,低聲輕喚:
「雲姐,你是想什麼?想得魂魄都飛了。」說著,還是一臉溫柔。
雲瑛掩嘴一笑。「想你二哥。」
然生一聽,詫異瞠目,口角牽了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雲姐,你沒騙我吧,你會想我二哥?」
「呵呵,我不能思念我自個兒的夫君嗎?」雲瑛盈眸又閃動起促狹的壞光。
然生忙打揖陪笑。
「雲姐,我不是這意思。你突地蹦出這麼一句,怪道不叫人奇怪呀!」
雲瑛閃念,或許可以從程然生這得到答案,也就輕輕一笑。
「我想的是你那二哥,這是真真確確的。我是在想,你們兩兄弟怎麼就兩個樣,簡直天差地別,」
「我們三兄弟秉性各自不同,我大哥名為寧生,脾性卻是驚天動地,若暴風雨;二哥名字中雖有個潮字,卻自持得難以置信,無波無浪。」
雲瑛狀似隨意的續道:
「你大哥是與我真正媒妁訂親的那位吧。你說他的脾氣不好嗎?」
然生擺了擺手,皺眉笑道:
「這府裡兩百多個奴才,最怕編派差事到寒松居啦!你說這個主子是不是讓人聞名色變,呵!」
「所以,要逼牛強吃草的事便做不來是嗎?否則,又怎麼會苦了你二哥?」雲瑛試探的問道。
然生把弄著桌上立的筆洗,哼哈一笑。
「是啊,不過是不是真苦了二哥就難說了?」
雲瑛又近一步的探問:「他其實並不用這麼自苦的,何必賭上他的一生?」
然生一雙俊眸深深定在雲瑛那張猶帶微笑的臉上,哈哈一笑。
「雲姐,你是想從我這知道啥?」
雲瑛溫婉嬌笑,彎起她的水靈美眸,輕淺笑語:
「我只是好奇,是什麼原因讓你二哥這麼做?不單純是手足情深吧。」
「大哥在拜堂的那天不見人影,我與二哥抽籤看誰準備補缺。」
「哦,你的意思是你很幸運嘍?」雲瑛又來取笑。
然生斂起嘻皮笑臉的表情,滿臉正經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