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蘇霏
他的反應加深了她的不安,她不懂他為何不肯抬頭看她。
「不管怎樣,我年紀比妳大,社會經驗又比妳多,我應該更有判斷力,更理智──」
「我愛你。」不想聽到更多自責的話,她輕聲打斷他。
三個爆炸性驚人的字眼,登時把花拓轟得不抬頭都不行。只見他一臉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說的話。
她、她、她愛他……是真的嗎?可能嗎?會不會是他還沒睡醒?還是他有幻聽的毛病?
「我愛你,花拓。」她重複,這次並指名道姓。她的話少,領悟力卻不比任何人差。昨夜,她便認清了自己的感覺。
她好愛他,想永遠跟他在一起,想一輩子看他、聽他彈琴,想在未來的每個日子裡都摟著他的身體入睡,想在手心發冷的時候有他的大掌溫暖,想把他那顆別人都看不見的正直、善良的心當作珍寶收藏著……
有那麼片刻,花拓覺得自己好像要飄上雲端,但這份狂喜,不多久便被一股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慌淹沒。她的告自來得突然,就在他因昨夜的罪惡而飽受良知譴責時,就在他毫無心理準備時,殺得他措手不及、兵荒馬亂。
她的篤定、她的毫不保留,這時忽然變成了千斤重擔,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慌亂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像只困獸般來回走動,就是不敢再接近床一步。
「宇淨,妳……我……我們……」他六神無主地搔亂頭髮,想說點什麼,腦子卻一片空白。
黎宇淨將他的態度解釋作懊悔,小手不禁揪緊了床單,臉上出現了不解和更多的受傷。
他停下腳步,臉上神情錯綜複雜。「我……我足足大了妳八歲,也一直盡力想把妳當妹妹看待……」
「兄妹之間不會發生昨天晚上的事。」難過之餘,她只聽到「把妳當妹妹」,卻未聽出他語中的掙扎。
「我知道……」所以他現在才會陷入這種令人想哭的境地。
她鼓足了勇氣,開口問道:「你一點都不愛我?」
「我……」花拓胸口一窒,心煩意亂不已,根本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聽我說,宇淨。」他試著向她解釋自己的感覺。「我向來對未來的伴侶有種特定的期許,也一直以為自己知道哪類型的女性最適合我……」
「你不能直接回答我嗎?」她無法理解,愛與不愛有那麼複雜嗎?
「事情沒有妳想的那麼簡單,我總相信有天我會找到心中那個理想的對象,可是現在妳……我……我們之間出現這種……狀況,對我來說是個很劇烈的轉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
那種感覺,就好像原本天在上、地在下的世界,突然被人只手顛倒過來,他在一時之間根本難以調適自己。
臉色有些發白,她咬了咬唇瓣之後做出結論。「所以你是說,我並不符合你心目中的理想。」
他呆了呆,久久沒搭腔,點頭也不對,搖頭也不對,只感到心中亂成一團,毫無頭緒,卻沒想到沉默有時也算是一種回答。
她畏縮了下,垂眸盯著和被單糾纏著的手指,好半晌沒作聲。看著那張蒼白的小臉,花拓突然好痛恨、好唾棄自己。
當她終於再抬眼看他時,神情就如兩人初見面時那般波瀾不興,教人讀不出情緒。她不懂狡詐,不懂偽裝,但是她懂得隱藏。
「我懂你的意思了。」換言之,他不愛她。
「妳懂?」他不禁訝異。他都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了,她怎麼會懂?
她不再多言,掀開被單下了床,花拓趕緊轉過身子,儘管在昨夜之後這麼做有些可笑,他還是堅持著非禮勿視的禮貌。
很快地套上睡袍,黎宇淨走向門口,靜靜地留下一句:「我回房去了。」
「宇淨……」他開口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那道纖細荏弱的背影,看來猶如娃娃般不具生命力,他心中一陣刺痛。
但是他能說什麼呢?如果他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感覺了,他要怎麼對她說?
他呆站了不曉得多久,直到一陣熟悉嗓音從樓下傳來。
「阿──拓──哈──囉──有人在家嗎?」
花拓下樓時,花似蝶正好打發走出租車司機,關上了前門。
「姑婆,妳回來啦,日本好玩嗎?」
「還不是老樣子,又不是第一次去!」花姑婆睇著他。「幹麼這樣愁眉苦臉的,不歡迎我回來啊?」
「哪有!」他趕緊否認,深怕被瞧出什麼端倪。「妳的行李就這些?」
他笨拙地轉移話題,一方面實在沒臉讓長輩知道他幹了什麼蠢事,一方面也不想讓老喜歡自作主張的姑婆,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刻摻進來窮攪和。
花似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都快中午了,你怎麼連下巴鬍子都沒刮?」怪了,一向對自己的相貌敏感、堅持儀表乾淨的侄孫,居然有臉上出現鬍渣的一天?
「我……那個……刮鬍膏用完了。」人生變色、世界大亂,誰還會想到剃下巴新長的鬍子!
他走向行李箱,避開精明的視線,花似蝶也沒再追問。
「宇淨人呢?」她四處張望了一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人家?」
花拓差點絆倒,他照顧的可比姑婆要求的多得多了。
罪惡感再次襲來,他忽然好想向姑婆自首,求她把多年沒用過的家法請出來,把他狠狠教訓一頓,最好把他砍成十段八段,省得他還得面對自己造成的一團混亂。
「宇淨……她在客房裡,可能在看書。」他簡單地說道,儘管胸口仍因提及那個名字而起了一陣騷動。
「喔。」
「姑婆,妳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麼?」
花似蝶斜眼睇著他,不免暗歎侄孫改變話題的技巧實在有待加強。
事情真的不太對勁。
先是他沒像以往一樣,指著她的Shopping成果罵她敗家,然後又忘了刮鬍子,還編了個只有智障才會相信的理由……太反常了。
「我無所謂,你待會兒問問宇淨想吃什麼。」
不急,她遲早會查出家裡在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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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氣氛很怪異。
花似蝶的目光從默默吃飯的女孩,移到同樣低著頭扒飯的侄孫,然後回到黎宇淨,接著又落在花拓身上。
至交的孫女安靜寡言,這點她老早知道,但是她一手拉拔大的阿拓居然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太不尋常了。原本還指望這小子能開導宇淨,讓她活潑些,沒想到他自己反而化身成憂鬱小生,這其中大有玄機。
還有啊,女孩白泡泡、幼咪咪的粉頸上多出了一、兩處可疑的淡淡紅印。她縱橫情場多年,如果連種草莓是什麼樣子都認不出來,那可真是白活了!
「唉呀!」她把碗筷一放,突如其來的舉止把花拓嚇了一跳,黎宇淨只是如夢初醒般地抬了下眼,接著又低頭吃飯。
「姑婆,發生什麼事了?」
「你才發生什麼事!咒我啊!」花拓的關切為他賺來一個白眼,然後花似蝶露出笑容。「我替你們兩個都買了禮物,差點忘了,我去拿來。」
「吃完飯再──」不等他說完,花蝴蝶似的高齡美女已翩然飄走。
餐桌上只剩花拓和黎宇淨兩人。
他悄悄地瞥著她,心中儘是紛亂難解的情緒。兩人的關係變化得太快、太劇烈,他幾乎要暗自慶幸姑婆在這個時候扮演著緩衝的角色。
然而,眼看著她再次退縮到那個保護她多年的隱形隔膜之中,他又感到心痛和無限憐惜……
這時花似蝶拿著禮物出現。
「宇淨,這是給妳的。」她笑吟吟地將一個紙袋遞給她,後者眨了眨微訝的大眼,怔了下才取出紙袋中的東西。
「大熱天的,妳怎麼買絲巾給人家?」花拓看著那柔軟的淺紫色布料,忽然覺得「絲巾」的形狀不太對。
「嘖,你少土了!宇淨,妳別理他。」花似蝶接過布料,開始向她解說。「這裡有兩個隱藏式的小扣子,扣在脖子後,然後把兩個比較長的衣角拉到腰後綁起來就行了。有天我在涉谷逛街,一看見它就覺得非送妳不可。」
黎宇淨還沒說話,花拓又有意見了。
「穿這種衣服睡覺,背上不著涼才怪。」什麼不好買,買件像肚兜的東西送人,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
「這不是睡衣。」花似蝶柔聲指正。
「不是?」花拓震驚地放下飯碗,臉色轉青。「姑婆!妳不會是要宇淨就穿這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光著背在大街上走吧?!」
「宇淨的皮膚那麼好,露一點有什麼關係?配上牛仔褲或短裙,既性感又可愛。台北街上多的是穿得更清涼的妹妹,你別那麼古板。」
「我說不行就不行!」他幾乎要拍桌子了。「妳不要教壞她好不好!外面的壞人有多少妳知道嗎?穿這種東西簡直就是在跟色狼說『歡迎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