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娃娃
他拉高衣領半掩著面匆匆離去,明天是他留在台灣的最後兩天,他已經和傑米瑞說好要去探望老山東了,明天整整一天是他的私人時間。
他原是已經走開了的,卻在經過捷運站口時,被兩個爭執的聲音拉住了腳。
天雖涼,但他明明已經披上了風衣,卻為何他還是全身起顫?
「妳這奇怪丫頭!都說了這海報是不能撕的,妳怎麼聽不懂?」
「嘿!你才真的很奇怪呢!這上面的演奏會時間都已經過了。」女音潑蠻,並不因當場被逮而有愧意。「一張過了時效的海報,你幹嘛要那麼小氣?」
「這不是小不小氣的問題,這是規矩,活動辦完自然會有專人來清海報。」
「笨!你不會睜一眼閉一眼?到時若真被問起,就推說是被颱風刮跑了!少一張海報,你就會人頭落地了嗎?」
不擇手段,女音甚至替對方出了餿主意。
「什麼叫做睜一眼閉一眼?我兩隻眼睛都看見了妳在偷,怎麼能裝作沒看到?嘿!我想到了,咱們這兒前幾天貼的海報也都不見了,是不是都是妳偷的?」
「喂!你很無賴耶!之前被偷代表你看門的本事不夠好,不好也就算了,現在倒索性全賴上了我?沒過期的拿走叫做偷,已經過期的拿走叫做清垃圾,你還應該謝謝我。」
「哇哇哇!瞧瞧妳,人哪,生得不起眼,嘴呢,倒是伶牙俐齒得緊,我就硬是要賴妳,妳又能夠怎樣?不消前面幾張,光妳手上的這一張就夠我拉妳到警局說是現行犯了。」
咄咄逼人,男人一把捉起「現行犯」正想排開看熱鬧的人群到警局,卻突然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從天降下,一個緊握,逼他鬆開了女子。
「別碰她!」冷音危脆。
男人被阻,滿臉不悅,「喂!你哪個單位的?憑什麼插手管我這裡的事情……」
只見對方用另一根手指壓低墨鏡,那張臉,竟然和海報上的小提琴王子Summer一個模樣。
「海報是我要給她的……」夏天淡漠出聲,「若有人問,你就這麼回答。」
在四周旁觀人群回過神來之前,夏天拉起女子快步匆匆離開了人群。
他拉著那明顯不情願的女子,先過了馬路又拐了個彎,將她帶進了不遠的公園裡,再找了個有路燈的無人角落,終於鬆開了她。
死寂、安靜,除了草間蟲鳴。
他死盯著她,她卻只是將目光四處游移,沒打算抬眼看他。
「妳幹嘛不看我?」
「有什麼好看的?」女子嗤之以鼻,表情卻遠不如聲音來得沉穩。
「既然不好看……」他低頭瞥了眼她還捏在手心裡的海報,「那妳還拿?」
女子終於肯抬頭了,似是自知躲不過,那就索性大眼瞪小眼吧。「我住的頂樓加蓋鐵皮屋被颱風刮走了一塊鐵皮,我要拿幾張海報貼著好擋風。」
「貼正面還是背面?」他語帶玩味,故意逗她。
「呿!」她語氣不屑,用字極度粗俗,「貼哪一面干你什麼屁事?」
「我只是想要知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留心著她的反應,「妳到底有多麼想念我。」
「誰想你了?」
她的表情不自在到了極點,眼神再度游移,像極了只只要逮著空隙便要逃走的小老鼠。
他伸手先摘掉自己臉上的墨鏡,再去定住她的肩頭。
他拿掉她臉上的大眼鏡,再閉上眼睛緩緩地、緩緩地撫摸著她的臉。
由下巴往上,滑過雙頰,滑過耳垂,滑過梨渦,滑過鼻樑,滑過眼睛。
他的長指沒有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個細微角落,他的長指雖然形似強勢,卻是微微顫抖著的。
果真是她!
其實在聽到聲音時他就已然確定了,只是在有關於她的事時,他絕不容許自己有一丁點的錯誤,所以,他必須用最熟識她的手指來做確認。
片刻後夏天張開了眼睛,他不知道十年前的小寧靜是什麼模樣,他只知道這個長大後的寧靜,讓他乍見之下有些失望。
她削短了的發緊貼著頭顱,讓她像個小男生一樣,一點女人味也沒有。
她臉上還戴了副四十年代的人才會戴的黑框大眼鏡。
雖然拿掉了眼鏡,但他還是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因為她在眼眶周圍畫了幾圈眼線,活像一頭剛剛被人叫起床的熊貓,至於她臉上,不論是額頭還是雙頰,甚至是下巴上,密點著大大小小的褐色斑點。
至於身材,那叫做一團模糊,她穿著大尺寸的市場牌T恤,也不知是怕冷還是怎地,裡頭似是塞了好幾層的衣服,從外頭看來圓圓滾滾的,活像一頭胖小豬。
他從不知道他的寧靜是這個樣子的,他如果還是個瞎子,那就可以用想像來掩蓋一切,但他現在看得見了,卻只感到頗受驚嚇。
如果有人拿她現在這模樣的照片跟他說,說這女孩就是他苦思了十年、苦等了十年的少女,他一定會揍人的,但她現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感到有些無措了。
夏天咬咬唇思索,好看的眉頭鎖了鎖,失望與困惑交集湧上,卻突然,一個直覺告訴他,所謂的「眼見為憑」其實並不真確。
他抬高修長的手掌,瞥見指腹間淡淡的色漬,那是他方才摩挲過她臉龐所留下的痕跡,他的眸底升起了玩味。
他沒有猜錯,有些事情,果真是不能單看表面。
可失望是一回事,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對她都只有一種感覺。
「妳不想我,我卻想妳……」他溫柔地將她擁進懷,嗓音深情沙啞,「我親愛的小靜。」
第四章
在剛被他擁進懷時寧靜原是嚇得掙扎著的,卻在聽見後面那句話時全身僵硬。
「你真的認得出我?」她的嗓音失了方才和人搶海報時的潑蠻,傻愣愣地,與其說是興奮還不如說是驚嚇來得多。
「我的眼睛或許不認得妳,但我的耳朵和手指,卻不會認錯。」夏天鬆開她,蹙緊眉頭無法理解,「小靜,妳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找你?」
她盯著他,眸底的光芒很複雜,看得出重逢為她帶來的喜悅遠不及他。
「找你做什麼?恭喜你的眼睛重獲光明?恭喜你成為人人稱羨的音樂家?還是問問你當年不告而別的原因?」
夏天微微一愣,她那含諷的嗓音讓他感到陌生,他不知道這幾年裡她到底是遭遇了什麼,竟會讓個陽光似的女孩變得如此多刺且多疑。
她不但連長相都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就連性格好像也都變了。
他試圖解釋。
「小靜,當時我會離開是為了去動手術,為了想用眼睛好好看著妳,為了能在未來的日子保護妳不受傷害,就是為了想給妳一個驚喜,所以我不告而別,沒想到僅僅一年,已然人事全非。」
「世事多變,我們不過只是凡人,想像不到的事情……」寧靜語氣黯然,低垂著小臉,不勝欷吁,「太多太多了。」
她的眼神落在他觸不著的冰冷空間,好半天後她才能夠回神。
「遲來的祝福仍是祝福,小天,我恭喜你!」
他握住她伸來的手,卻發現她的手好冰好冷,他想搓熱她的手掌,她的眼神卻出現了排斥及恐懼,她匆忙掙開了他,並退了幾步才和他講話。
「我知道你為什麼想要見我,因為當年的你欠了我一句再見,而現在你終於能有機會說出了……」
她僵硬著臉色,卻仍然試圖輕鬆微笑。
「做人嘛,本該有始有終,現在就讓我們好好地說聲再見吧……然後……」她淡淡覷著他,「永遠別見。」
「小靜!」夏天著惱,「妳在說什麼?妳知道這幾年裡我找妳找得有多苦嗎?我人雖不在台灣,卻經常和妳乾爹聯絡,我在各大報刊登尋人啟示,我甚至請了徵信社幫忙,但沒有人知道妳在哪裡──」
寧靜微諷打斷他的話,「你請的徵信社找錯了方向,他們實在是該有些另類思考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在哪裡。」
她直直看著他,冰漠眼神刺進他心底。
「你找不到我,因為我在坐牢。」
一切靜止,連風也是。
她看出了他的震驚與不信,她卻只是緩緩往下說。
「罪名是傷人,我殺傷了我堂叔,因為他想強暴我……」
寧靜嫌惡地盯著自己的手,似乎同那日一般,看見了上頭那被沾惹了的血腥。
「我傷了他,然後去自首。我一點也不後悔,他用我爸媽辛苦了一輩子的血汗錢去賭博、去嫖妓、去幹壞事,最後竟還想染指我爸媽的寶貝女兒!」
她冷笑。
「他是該死!只不過他並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他是出醫院之後不久染上急性肺炎才死的,真是好笑,算是我爸媽在懲罰他的吧。那時我才十五,未成年,法官憐憫我是為了保護自己,所以將我送進少年感化院,我的文憑都是在那裡頭拿到的,在那裡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若非扒手就是毒販,我學會了很多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