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岳盈
「晏南,我已經夠火了,你還取笑我!」亨泰不滿的瞪他。「柳鶯鶯可是賣藝不賣身,我是欣賞她的歌聲!」
「知道啦,我又不是沒去過琴歌坊。」
「哈,你也去過,那你該知道……咦,什麼聲音?」亨泰豎起耳朵,被遠遠傳來的琴聲攝住魂魄。
這時候他們已走出櫻花林,重擔構頂、上覆紅瓦的廟宇聳立在兩人眼前。如來禪寺雖不比鍾山上其他的寺院壯觀,卻自有一種古樸凝重的韻味。只見屋頂重擔飛歇,寶頂飾以吻獸和覆瓦的勾頭滴水,在陽光映照下,色彩艷麗,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亨泰卻對它視而不見,全副心神都被傳自禪寺的琴聲吸引住。
那泠泠如流水聲響,又似千枝萬葉風颼颼的琴聲斷續飄進他耳內,每一聲都彷彿有滌清他心魂的能力。琴聲忽而幽咽,像是哀傷身世;忽而含情,有如傾訴衷腸;忽而煦煦如春陽,安撫困於寒冬的植物種子;忽而溫柔如明月,照拂為相思所苦的人兒;忽而潺潺如流水,感歎時光之荏苒。又如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令聽者頓感內心冰炭交加,隨著弦音升天墜地,心弦與之共嗚。
要知道亨泰自幼浸淫於音律,安國公府裡日夜聞管弦,音樂的素養極高,所以才會對柳鶯鶯的歌聲讚不絕口。他這樣聞雅樂則心悅的人,被這先拂商弦後角羽、將往復旋如有情的琴聲迷得神魂顛倒,忘我的只想追隨琴聲而去,因此將橫互在面前的牆壁視若無物,朝它直直走去,彷彿會穿牆術般。
晏南可不認為他會穿牆術,他這一撞怕不鼻青臉腫。
「亨泰,你做什麼?」他趕緊將他拉住。
雖也覺得琴音扣人心弦,他卻不像表弟那樣入迷,好氣復好笑的對他癡迷的表情搖頭歎氣。
「你的頭可不會比這道牆還硬。再說人家有門,沒必要破牆而入。」晏南捉住他手,帶領他找到側門。
到底是誰在彈琴?
對他有如自家後院的如來禪寺裡,什麼時候有這麼一位精通琴技的高手?
饒是晏南這般精明絕頂的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的琴聲,在優美修長的纖纖玉指或擘、或托、或抹、或挑、或勾、或剔、或打、或摘弄琴弦間流洩而出。一雙彷彿由霜雪凝成的皓腕,隨著玉指的撥弄帶動月白色梅蝶紋錦團衫衣袖以優雅曼妙的弧度飛舞。
隨著弦音轉高,孟玉徽的心情也轉趨激昂。她自憐身世,又覺得自己太不知足。想及三年前父喪時,姨母憐她無依,將她接到藍家教養。雖說自己在這裡衣食無缺,表兄姊妹與她友愛,然而從知府千金一變為寄人籬下的孤女,她的心境免不了低落。每當表***
妹天真無邪的向姨母、姨父撒嬌,心就一陣一陣抽痛。
老天爺何其不公?人皆有爹娘,何以她娘親早夭,爹親又積勞成疾撒手西歸?
玉徽眼中忍不住一陣熱氣氰氯,將心中的悲痛盡化作琴音宣洩。她也只能藉著彈琴抒發心頭的憂悶,若給藍家人知曉,只是徒然擾人心緒,姨母更會抱著她傷心流淚,為她早逝的爹娘長吁短歎。
想到姨母一家人,玉徽如沐煦陽。他們待她親切溫和,尤其是織雲表妹更常常逗她開心。
織雲不但人長得像天上的彩雲一般美麗,經由她手中紡過的紗,更如雲霞變換綺麗。
她天生一雙巧手,能織布紡紗,更擅長刺繡,操持家務俐落靈巧,笑容甜郁得如一朵解話花。只要想著她,玉徽指下的琴弦就不由得轉為輕快,有如一片一片的雲彩捲動。
織雲十六歲了,她十七。打從兩年前藍家的門檻便絡繹不絕的擠進不少前來說親事的媒婆,多是衝著織雲。
應天府的人都知道藍家的掌珠薔薇花容、春風十指,多少世家公子慕其人美手巧。
相對的她……玉徽忍不住輕歎一聲。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又沒多大的才能,雖說父母留下一小筆財富,但比起身為藍家掌珠的織雲仍是遜色許多,怪不得登門求親的公子多半是相中織雲。
她難掩心中的落寞,但很快又釋然了。就算有許多人向她求親,她也未必會應允呀。
天下人何限,她卻只求一知心人。能聽懂她的琴音,明白她這個人,進而相互憐惜,琴瑟和嗚到老。至於這人是否出自名門,是否有錢有勢,對她並不那麼重要。只求能珍惜她,疼愛她……琴聲轉為纏綿,琮琤的琴弦奏出了三月裡的春情,爛漫的花姿在春風裡款擺。四鄉里芍葯開牡丹放,花紅葉綠吸引人的目光,兩地只願是春郊野外一株自聞自落的芙蓉花。
希盼知心人兒在她青春正茂時窺見她的風采,她所有的美麗也只為這人開放。
思緒到此,一陣清風襲來,涼亭邊的梅樹簌簌抖落一地的梅蕊,玉徽一個輕顫,指尖抖了一下,琴音戛歇。
她會不會也像那梅蕊一般,掉落一地也沒個人理睬?
怔忡間,傳來熱烈的掌聲,她來不及抬起頭,便聽見表妹銀鈴般的笑語傳來。
「琴姊姊彈得真好聽,害人家都聽呆了。」藍織雲燦笑如花的嬌顏顯得天真無邪,水汪汪的兩隻眼照得人失魂。
玉徽的字叫瑤琴,織雲從小就喊她琴姊姊。
她含笑的看向表妹,那件織雲親手織就裁製的藍底海棠花鳥紋錦上衣,搭配月華裙將她婀娜多嬌的玲瓏身軀襯托得婷婷裊裊,嬌嫩得就像朵海棠花。
她邊在心裡讚歎,邊對走過來的她道:「織雲,你不是陪伴姨母跟方丈在談話嗎?」
「是呀。本來人家想到後院陪琴姊姊賞花彈琴的,五叔卻留我下來閒話家常。後來娘要我來找琴姊姊,說是要琴姊姊去商量挑哪個吉日好為姨爹和姨母辦法事,可是人家一到這裡,聽到琴姊姊的琴聲,心裡一逕的感動,也不敢打擾你,差點就把這事給忘了。」織雲孩子氣的吐了吐丁香舌,梳著雙鬟的髮髻只以藍色的綵帶簡單裝飾,將她稚嫩芳美的小臉蛋襯托得更加活潑明媚。
她帶著貼身丫鬟走到玉徽跟前站定,頑皮的擠眉弄眼。玉徽拿她可愛的模樣沒轍似的輕搖螓首,盈盈起身。
「姨母想必等得不耐煩了。」她沉吟著,猶豫地望了一眼桌面上的鳳尾琴。「小倩,你在這裡看著琴,我跟表小姐去一下。」
「是。」
「不要啦!」
不同意見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織雲拉著表姊的袖子不依的將頭搖得像博浪鼓。
「人家好不容易從娘和五叔悶死人的談話裡脫身,你現在又要人家重入苦海。好表姊,你就饒了織雲,放我和綠兒在這裡守著你心愛的鳳尾琴,賞賞花什麼的吧!」玉徽被她皺著的苦臉逗笑,明心禪師和姨母若知道織雲將他們的對談視為苦海,大概也跟她一樣好氣復好笑吧!
「好,那我就帶小倩過去,讓你和綠兒在這裡透一會兒氣。可是你要答應我不可以調皮的玩我的琴……」
「好啦,人家不會把你的寶貝琴弄壞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玉徽伸出白玉般的指兒捉著她的小手慎重交代。「我是怕你像上回那樣胡亂的撥琴弦,結果把自己的指頭給割傷了。織雲,你不喜歡蓄留指甲,又不帶指套,細嫩的指頭很容易被琴弦割傷。答應表姊,你不會胡來的,好不好?」
表姊心疼又溫柔的眼光,讓織雲只得不情願的承諾,「我保證不會再弄傷自己。」
「你喔!」說到底,她還是想偷玩她的琴。玉徽拿她沒法子,只好隨她去,帶著貼身丫鬟小倩去見姨母。
她走後,織雲的纖纖十指便癢了起來,她先是拿眼角餘光偷瞄造形古拙的琴身,像是對上頭精細的雕刻感到十分有趣,最後索性堂而皇之的佔住玉徽先前的椅子,將手擱在琴上,擺出基本的指法架式,試彈了幾個音。
「小姐,你忘了表小姐的交代了嗎?」綠兒黛眉一皺,對她家小姐又想製造噪音的舉措頭疼了起來。
「哎呀,綠兒。我不會弄傷手啦。」
她才不管她會不會弄傷手呢,她比較擔心的是自己的耳朵!
「好小姐,你就乖乖聽話吧!」綠兒不著痕跡的把織雲白嫩的手掌從琴弦上抓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跟夫人交代不了。」
「死綠兒!就這張琴能讓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不要亂用成語!」她瞪大眼,兩頰氣鼓鼓的,活像是禪寺那池錦鯉。
綠兒忍住笑,對付小姐的脾氣她自有一套辦法。她板起臉回答道:「小姐是金枝玉葉之身,而這張琴是表小姐的家傳之物。記得表小姐上回說,此琴出自唐代的造琴名家四川雷氏家族的雷威先生之手,距離現在可好幾百年了。這位雷威先生被譽為自古以來制琴技術最好的大家,傳世作品本來就少,加上唐以後戰亂頻仍,保留下來的雷氏琴說不定只剩這張,小姐想想就知道這張琴有多名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