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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雷恩那

    「怎麼了?」

    「姊姊,有人瞧妳。」

    隨著馬蹄踏近,孩子們的嬉鬧聲漸漸平息,全睜大眼睛盯著那匹雜花大馬,以及馬背上面無表情的高大男子。

    此時,遨遊雲天的兩隻風箏飄啊飄的,越飄越低,孩子們忘了操控,就這麼一前一後地栽落下來。

    鳳祥蘭無聲歎息。

    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他呀,就算惱著她、怒著她,也犯不著在孩子面前板著一張臉,雙目瞬也不瞬,幾要在她身上灼出兩個透明窟窿。

    她迷濛的雙眸視而不見般的掠過他,彷彿正側耳傾聽,待要掀唇,那匹雜花駿馬忽地垂下頸,濕潤的鼻輕頂著她的肩和頰,還邊甩著大馬頭、邊噴出鼻息。

    她先是一怔,忽地笑出聲來。

    「小花?!呵呵呵……別鬧了,好、好癢……呵呵呵……」

    小花……

    聽見自個兒的大宛名駒被起了這個名字,還一用便是三年,年永勁濃眉一挑,下顎線條繃得更緊,著實不懂當初自己是哪條思路出了差錯,在這匹馬買進年家的那一日,竟答應讓她「看」馬,而她所謂的「看」,便是用雙手撫觸馬匹,探索著牠的頭、牠的頸,梳弄著美麗的鬃毛,還俯在馬耳朵旁說了好一會兒悄悄話,然後一下又一下地輕撫馬背。

    他記得那時她小臉上展露的欣喜,攬著馬頸,笑唇如櫻--

    「永勁,牠的毛好柔、好軟,你摸摸,真的好軟,牠長得真好……」

    「牠的毛色黃褐相混,東一小塊、西一大塊的,並不美麗。」他存心潑她冷水似的。

    她並不在意,笑渦更深。「那麼……我要喊牠小花,永勁,你說好不?」

    當初,他為什麼沒反對?為什麼不作聲?任著自己的愛駒受這等「侮辱」?

    此際,鳳祥蘭一雙玉手撫著挨近的馬頰,親暱地輕蹭。

    「你怎地來啦?」

    大馬自然沒能答話,只顧著噴氣,馬背上的男子卻是冷語反問--

    「那妳又怎地來此?」澄陽鎮捐糧救災之事,原由詠霞照看便可,他今日卻特意抽空來了一趟,或者下意識當中,他便隱約猜出,這姑娘絕不會乖順地留在大宅裡,將他的話聽進耳中。

    鳳祥蘭並未顯出驚愕神色,畢竟這匹雜花大馬是年永勁的愛駒,「年家太極」裡眾所皆知,既然花馬在此,來者何人自然再清楚不過,若裝出訝異模樣,段數未免太低,不足以取信於人。

    她循聲抬頭,眸光未能與他相接。「你能來,就不允旁人來嗎?」聲音縱使平靜,卻已漫出倔味。

    年永勁下馬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瞪著。

    雙目失明就有這等好處,瞪且由著他瞪,反正不痛不癢,她瞧不見。

    「旁人能來,妳自然不准。」他丟落的話,字字如冰雹般砸人。

    「就……就因為我是瞎子,瞧不見,所以便比旁人矮上一等嗎?」

    「妳--」他絕非此意,但每每嘗試與她說理,到得最後,總莫名其妙地被扭曲了,教他也難說清。

    鳳祥蘭雪顏沉凝,盯著他長衫下襬和紫靴上的黃泥。

    她明白他忙,去年秋汛嚴重,黃河發大水淹入開封城,百姓尚不及喘息,今年秋又教洪水沖走城外農地的作物,他以「年家太極」在開封、甚至是在江湖上的名望和地位,加緊腳步想迫使地方官府盡快擬出防汛之法,並徹底施行。

    她懂得他辛苦,也心疼他連日在外操勞,為水患之事奔波,卻還是忍不住氣惱他出口冷峻,不露一點溫情。

    她想,她猜測得出他的意思--

    他呵……雖未正式接掌「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卻已習慣將年家的一切大小事務瞧成自個兒的責任,就連她也一般,真怕她出了年家大門,手無縛雞之力兼之眼疾纏身,便尋不著回來的路似的,殊不知她雖如清蘭柔態,性情卻較他所想的還要堅強、還要錯綜複雜。

    他呵……只要一句關懷言語便能敦她眉開眼笑,他不說,偏要用強硬的語氣來命令她、指責她嗎?

    胸口明顯起伏著,她咬咬唇,也學起他冷然的語調--

    「我出來便是出來,不干詠霞她們的事,是我自個兒把綠袖支開,偷溜上馬車的,她們半點也不知情,你……你要怪,怪我一個便好,誰教我衝撞了你,沒把你年家大爺的話當作一回事,你要罰……我、我讓你罰,大不了,教你趕出年家大門而已。」

    年永勁敦她搶白一番,峻厲五官沉得更加難看,薄唇掀動,喉結顫蠕,竟不知該說什麼才恰當。

    這姑娘從來不曾懼怕過他,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可他天生冷峻,要他說一句軟話,只怕刀架在頸上也難從。

    兀自僵持下,他盯著她的發旋,她「瞅」著他的衫襬,兩人沒都出聲,忽地,適才跑過來通風報信的小女娃眼珠溜了溜,癟了癟嘴,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小女娃這一「吊嗓」,坡頂上七、八個孩童嚇得全往下頭沖,跑得比風還快,兩隻風箏也給忘在草坡上了。

    鳳祥蘭一驚,忙摸索著將小女娃攬進懷裡,柔聲安撫著:「乖,別哭呀,姊姊在這兒,妳好乖的,別怕、別哭……沒事的……」

    年永勁同樣錯愕,一張峻容卻擺不出第二種表情,只定定地望著那對小人兒。

    那小女娃從鳳祥蘭懷裡偷覷了他一眼,怯生生的,兩泡淚跟著又溢出眼眶,頗有擴大「災情」的打算。

    年永勁粗喘一聲,沒察覺自己正不爭氣地倒退一步。

    該死的,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尚斟酌不出個所以然,就見鳳祥蘭螓首一抬,朝著他的方向道--

    「你……都是你啦,瞧,把孩子嚇成這模樣!你凶我一個便是,何必遷怒旁人?這孩子惹著你了嗎?不分青紅皂白便凶人,你、你你就是狠心!」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啊?!

    年永勁額角青筋微現,氣息漸重,見她將小女娃緊護在懷裡,又哄又親的,彷彿他真如她所指責的,是道地的凶神惡煞,大壞人一個。

    想掉頭走人,來個眼不見為淨,偏生放不下她,這裡畢竟不是年家大宅,不是她熟悉的院落廊道。

    咬咬牙,他跨前一大步,在鳳祥蘭還搞不清他的意圖時,一雙大掌已從她懷裡「挖」走小女娃,直接擺在馬背上。

    「你、你你--」話不及問出,鳳祥蘭小口微張,下一刻,他回頭挾起她的腰身,將她也一併丟上馬背,讓她坐在小女娃身後。

    隨即,他翻身上馬,探臂抓住皮韁,將一大一小兩個人兒護在前頭。

    「永勁……」

    「坐好。」他丟下一句,騰出一臂將怔得忘記掉淚的小女娃攬進鳳祥蘭懷裡,避無可避地,也連帶將鳳祥蘭柔軟的身軀擁近自己。

    「啊?!」她輕呼了聲,反射性地抱住小女娃,又反射性往他胸腔貼靠。

    雜花大馬四蹄輕快,加上又是下坡路段,眨眼間已回到眾人聚集之所。

    那幾個從坡頂上嚇得落荒而逃的孩子,八成已對大人們講述過發生的事,就見大夥兒的視線全黏在他們身上,幾個不識得年家大爺的澄陽鎮鎮民,還滿是戒備地望著年永勁。

    此時,年詠霞步了過去,唇邊的笑別具意味,衝著年永勁道:「還好,你沒把祥蘭兒弄哭。」

    鳳祥蘭臉容微赭,尚未啟口,懷裡的小女娃又被年永勁給拎走了。

    將那小女娃交給年詠霞,他沒理會族妹話中的調侃,輕扯馬韁,聲音持平--

    「這兒的事就拜託妳了,上段的河道已全數清理疏通,明日若是大晴,便可撤除此處的帳篷和板屋,回澄陽鎮去。」

    年詠霞點點頭。「那就表示秋汛已過,可以著手清理家園啦。」

    他面無表情地應了聲,跟著扯動韁繩,問也不問一句,便在眾目睽睽下挾走那瞎眼姑娘。這行徑雖與強盜擄人相差不遠,可望著雜花大馬漸行漸遠的背影,年家三位姑娘妳瞧著我、我覷著妳,可沒誰敢追上去要他「留人再走」。

    幽幽歎息在方寸間散漫開來,短短時間,鳳祥蘭一顆心經歷了好幾個轉折--

    由原先的惱怒、幽怨、賭氣,然後是錯愕、不解,到得最後,卻是一陣軟熱,也徒留這一陣軟熱,迅雷不及掩耳又無聲無息地竄向她的四肢百骸,就算有怒、有怨,這一時分,恐怕也全消融殆盡了。

    唉,她就在他的臂彎裡呵……

    馬匹輕快揚蹄,將她一次又一次輕輕撞進他的胸膛,去聽那強而有力的心跳,順其自然的,她藕臂移向他的腰,先是扯著他的衣衫,又趁著一次顛簸,索性將他抱住,十指在他腰後交握。

    他身軀明顯一僵,卻是不動聲色,仍穩健地策著跨下駿馬。

    鳳祥蘭忍不住輕顫,心田翻湧著、滾燙著、騰囂著。

    此時此刻,她多想抬起眼睫,光明正大地凝視他,去瞧清那藏在冷峻背後的深邃情緒,去仔細描繪出那對深眸中若有似無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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