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身縞素的元潤潤走在揚州城的街道上,孤單無靠的淒涼感使她秀眉微蹙,笑容難展。
爹爹長臥病榻十來年,兩個月前撒手人寰,離開她和娘親。爹娘恩深情重,爹的去世使得娘親肝腸寸斷,以淚洗面的她終是承受不住喪夫的悲痛而倒下,彌留之際,娘囑咐她將他們夫妻倆的屍骸火化成灰,同放在一個骨灰甕裡,埋葬在老家揚州城。
七七四十九天,潤潤由蘇州徒步而來,依然戴孝的她因為不祥,令她找不到客棧住宿。幸好平安客棧的老掌櫃是個心慈的活菩薩,所以她才能帶著骨灰甕住進。
今日,她孤身出外找到爹娘的老家,就是城外東郊的一間廢墟。現在,她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叔舅嬸姑皆無。歎口氣,她緩步走回客棧。
說不上來是什麼心緒,她一向不是多愁善感、鬱鬱寡歡的人,這兩個月她所流下的淚水也許是今生的所有。
她想念和爹爹一同煮酒的美好記憶,儘管那是少之又少的模糊影像。
她想念與娘親一同揉著麵粉做糕點的親密時光,那酥甜沁人心的滋味似乎還留在她的心頭。
然而這些……
不想了,至少她要在夜裡,在心底深處溫存親情,她不要再哭了。
當務之急是趕緊回客棧,把爹娘的骨灰甕拿去安葬好。
夫妻情緣,來世再續。娘是說了這話後才魂歸離恨天。
潤潤芳華十八,說實在話,她並不太懂得纏綿悱惻的愛情,她娘總是摟擁著她,笑話她是個男孩氣的姑娘。
一陣叫嚷和驚喊打斷她的思潮,她瞇眼眺望,只見遠遠一處集聚了好多人。
那裡火花進射,烈焰驚飛。恐懼的感覺狠狠攫牢她,她拔腿衝去。
越過眾人,她踉蹌著。
四周吵吵嚷嚷。
「姑娘!客棧裡頭現今可是黑煙漫漫,別進去啊。」
「大夥兒都嚇得爬逃出來了,你可別進去送
潤潤充耳末聞地繼續往裡面衝,不是她不怕死,而是客棧裡頭有她雙親的骨灰甕啊,那只瓷土燒成的骨灰甕就放在她的包袱裡,她一定要把它安然帶出。
「咳咳……咳!」煙熏得她淚涕直流,她困難地往木梯上跑。
幸好西側的客房尚未著火,她摸索到住了一夜的二號房。黑煙漸濃,一簇小火蛇竄至她足踝邊,她慌惶地跺足踩熄。
包袱,她拿到了!「咳……咳……」點點火花灼燙了她的背肩。
一個踉蹌讓她手一鬆,包袱拋飛出去,她跪趴著想要搶救,然而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抓住她,她被抱起準備離開火場。
「放手。」她使勁地想掙脫飛上地面。「我要去救我的包袱。」
憤怒的咒罵在她頭頂上方響起:「命都快沒了還在乎那身外物。」
「放開我,放開我!啊……」她僵硬住,顫抖的心彷彿瞬間碎裂。
她無能為力地看著一根著火的床柱傾倒而下,壓住了她的包袱。包袱裡的骨灰甕……
火光紅艷得如同鮮血,她乾嚎:「爹!娘……」那只骨灰甕如果碎裂……
箝緊她身子的臂膀略一施力,把她帶離隨時可能被火蛇吞噬的二號房。
潤潤沒有掙扎,她如同一個毫無生命力的木偶由他擺佈,讓他將她帶下樓。
一下地,她猛地轉回身,與這不知打哪兒跑出來的蠻男面對面。
「你害我掉了包袱!」這是控訴!她恨恨地瞪住眼前的大鬍子男人。
單奕陽火大了,這個女人是頭腦不清楚或是發瘋啊!若不是他正巧瞧見她衝進客棧才跟著奔進來,她早葬身火窟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沒有跪下來向他磕個響頭道謝,居然還一副想殺了他的模樣?
烈性的他發出打雷般的吼聲:「倘若不是我,現在被壓在著火床柱下的不是那個包袱,而是你!你喜歡被火燒啊?蠢女人!天下女人沒一個有腦子的……」錯!有一個老女人不但有腦子,而且詭詐得令人頭疼。
潤潤按捺住悲傷的創痛,不甘示弱地回嘴:「憑什麼污蔑女人?你又聰明到哪兒去!誰要你這男人多管閒事,簡直莫名其妙!」
「我多管閒事?」單奕陽指指自己,又指向她的俏挺鼻尖。「救了你叫做多管閒事?你以為你是誰啊,就算是當今皇后困於火場我都未必會冒死救人,你這個不知好歹,不知感恩圖報還亂發脾氣的瘋女人。」
「我的包袱可能燒燬了,你還……」她怒目瞠瞪,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單奕陽幾乎想動手掐死她,但是一看見她倔強地企圖控制氾濫的淚雨,莫名其妙的他居然心上一擰。
此時一小簇火苗竄飄過來,他忙用衣袖揮熄,然後他發現一個可笑至極的事實——
他和這一臉髒污的女人居然站在著火的客棧裡對陣開罵!雖然目前還不算危險,但是如果繼續爭執下去,他和她也許就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他抓住她的膀子,決定動用武力將她帶開。不知是她的扭動掙扎還是怎地,他竟不小心撕裂她的上衣,一隻手掌還正巧覆蓋上她胸前的豐盈。他微駭,立時抽開手。她的肚兜上有一朵牡丹花……嗯,非禮勿視。
潤潤又羞又怒,這殺千刀的混賬大鬍子男人居然吃她的豆腐。她想發悍,但一陣濃煙嗆得她直咳。
單奕陽脫下自己的烏雲豹外褂袍子包裹住她的身子,近乎粗魯地將她背扛於他的背上。
「二樓的火勢很大,女人,乖巧點,除非你想葬身火海。」
潤潤沒有掙扎,沒有大吼大叫,她任由他背扛著她衝跑出平安客棧。
然而——
「啊——」獅吼狂叫。
單奕陽不是憐香惜玉的男人,至少他絕不可能被一個瘋女人咬嚙一口後,還對她輕手輕腳,所以他左臂一使勁,非常野蠻地將潤潤丟摔下地,凶神惡煞地火瞪她一眼之後就走了。
潤潤坐在地上,眼神茫茫然地望著水龍隊正努力撲滅火勢。
立在人群中的老掌櫃一見到她,總算鬆下一口氣。「元姑娘安好無恙,好,還算大幸。」
「老掌櫃的,」她站起,微帶哽咽,「對不住,一定是我的孝服才讓你的客棧不平安,慘遭火災。」
老掌櫃搖搖頭,「哎,別胡說!應該是你的戴孝才使得住店的客官們得保安全。這客棧也老舊了,重新建也是時候了。」
潤潤感激地對他一笑。
老掌櫃說:「元姑娘的臉弄污了,你一定嚇壞了吧。」若不是她一身蒙了灰的縞素和戴孝,他恐怕無法一眼就認出。
有人大喊:「掌櫃,火滅了,二樓的東側客房垮毀,西側客房半毀……」
半毀!潤潤一凜,顫顫然地往滅了火的客棧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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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憐見!
那根著火的床柱並沒有壓到骨灰甕,可能是摔的力量讓包袱裡的骨灰甕掉出,蒙上蒼垂憐,它不但沒有跌破,還因為掉落在角落處的軟毛皮上而未受絲毫損害。
潤潤帶著骨灰甕到城外東郊,將它埋葬在已成廢墟的老家地下。
沒有立碑更沒有造墓,這是身為前朝的內殿侍衛長的爹爹殷殷交代的,她必須遵從他的遺言。
取下額頭上的長條白巾和白布花,她將它們放在地上。
雙手合十,她雙膝下跪,「爹,娘,你們安息,潤潤一定會樂觀開朗地活著。」好好地活著。
「希望你們在黃泉底下也能夠開心……你們在一起了……永遠永遠的在一起了……」下一輩子她還要當爹娘的孩子、孝順、敬愛、孺慕。
大風起兮,她拉緊身上的袍子,袍子……那個大鬍子男人強硬披裹在她身上的烏雲豹外褂袍子。她想扯掉,可是她的衣裳前襟已經撕裂開,除非她想春光外洩,否則這件寬大的袍子她不得不穿著。
那個男人一定對她恨得牙癢癢,也許恨不得捏碎她呢。
畢竟他救了她,而她似乎恩怨不分,對他口出惡言之餘還咬了他的肩膀。但是倘若爹娘的骨灰甕有所毀損,她豈不是成了不孝女?
算他倒霉吧。
反正他的壞脾氣也該有人訓一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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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好爹娘的骨灰甕,潤潤像縷遊魂似的在大街上晃蕩,彷彿是個棄兒孤女似的不知何去何從。
包袱被燒燬了,裡頭的銀票和衣服也一併化為灰燼。如今她身無分文,在這揚州城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她應該怎麼安排自己往後的生活呢?總不能乞討,或是去賣笑斟酒吧?
走著走著,她眼前陡然一亮。
「北門口餅鋪。」她念著貼於一間鋪子大門上紅紙的字句,「征請做餅師傅和夥計。供食、供住。工資優厚。」
餅鋪!太好了,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她高高興興地走進這間外表古色古香的老字號餅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