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紀珞
「阿清姐氣不過,因而離家出走?」
「他連這個都跟你說噢?沒錯,我是氣不過他寧可對豬好,也不肯善待家人。
我們兄妹從小就是這樣吵吵鬧鬧到大,他總是以激怒我和爺爺為樂,我和爺爺常這樣一氣之下就各自到外地行醫去了,偶爾才回來看看。」其實,說氣憤也沒有多氣憤啦。
「以激怒家人為樂?為什麼?」
「誰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沒他那種『天賦異稟』,他見不得別人好吧!」
說著說著,阿清的目光突然變得幽遠深黯。「這樣倒好,我也不希望哪天得依賴他的「冷血」多活兩年。」
龍炎天骨子裡流的當真是冷血嗎?那麼,三日前的那晚,他為了化解她自責的心結所流露出來的溫柔,難道是她病糊塗了的錯覺?
不,他的懷抱溫暖而令她心安,現在也能感受得到那真切的溫度,她不願相信那是錯覺。
「也許,龍大夫並非如此冷血之人……」
「這樣還不夠冷血噢,你收了他什麼好處,願意替他說話?」
「沒……」替龍炎天抗辯的念頭被輕易洞穿,平安窘然逃避阿清哂然目光。
「我爹生前,大哥便看不慣他的菩薩心腸,當年我爹命在旦夕時他也只讓爹多活了半年,是他救過的人之中延命最短的一個;爹過世之後,我在他眼中看見憤怒及不諒解……爹走了,他還不肯原諒爹,骨子裡流的就是冷血,不是嗎?」平安搖頭。「龍大夫說他曾經為了救一個人,踏入書樓讀完向來蠻不在乎的醫書,他盡了全力卻只換來讓那人延命半年的結果。」那個人應該就是阿清姐他們的爹了。
「我若是龍大夫,氣憤、不諒解的,不會是你們的爹。」她氣的會是自己,或者,還有上天。
她相信阿清姐一定也作如是想,所以才會在那看似怨懟的一席話最末,留下了滿載惆悵的餘音。
阿清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麼。平安想起某件事——
「龍大夫既然救了啞奴,為何不治癒她的臉?」甚者,說不定連啞奴的聲音都能醫治,他卻只「救活」啞奴?她不相信他當真冷血至此。
「是啞奴自己不讓我大哥治的,我大哥背上的烙痕有兩道是因啞奴和她娘留下的,啞奴這小丫頭覺得歉疚,不願意治療,就維持那模樣羅。」不知道有誰能勸那丫頭別再固執下去,大哥既然出手救了她,根本不差那一張臉!
「瞧,龍大夫不冷血。」只是他不解釋也不澄清……
這回,平安嘀嘀咕咕捍衛己意,沒敢說得太直接,怕又換來阿清的調侃。
「哈……」爽朗笑聲自阿清的美唇溢出,笑得肆無忌憚。「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我倒寧願他真是出於冷漠,繼續惹人厭,我才不會想哭。」阿清誇張的皺起整張俏臉,嬉笑間沖淡些許黯然愁悒……
「對哩,平姑娘,我有件事問你,希望你別覺得唐突。」阿清話鋒一轉。
「阿清姐但問無妨。」
「你對我大哥可動了情?」她單刀直人,一開口就直搗黃龍。
「我……」她因手中驟失他的溫暖而失落,為他的微笑而怦然悸動,因他親吻她的低劣理由而失望,為他的宿命而心疼,甚至還有好多好多感覺,都充斥著她一時無法釐清的迷惘,這些能算她對他動了情嗎?
即便他們手也牽過了、吻也吻過了,但龍炎天從未說過喜歡她,甚至只把那些吻當作治病的玩笑,她動不動情又如何呢,玩笑何來真心之說?
最後一抹遺落在平安眼底的情緒,名為苦澀。
阿清看出平安臉上掠過的各種情緒,瞭然於心的拍拍她的手。
「我沒要你馬上回答我,你大可慢慢找出答案。天色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看樣子,就差大哥那臨門一腳了!
月影斜,蓮步停駐在某扇門扉前,斜長身影在門紙上投下一澧深澤。
「龍大夫,你睡了嗎?」來人輕聲探間。
房內燭光還亮著,可是沒有回應——許是睡了。
無人應門正合她意,纖纖素手於是推開門,門外的身影躡手躡腳走進屋內。
桌上燭台殘芯吐焰,幽幽凝芒。
平安憑借這點光亮望向拱形雕樑後的內室,隱約看見淺色垂幔遮覆整個床榻,床下的曲足案也整齊放著一雙男鞋,看來龍炎天早已就寢,只不過忘了捻熄燭火。
她走向另一方的桌案,掏出袖內一隻信封置於桌面,再細心以雲母紙鎮壓妥,後又到燭台邊打算替他捻燭,在聽見內室突然響起的話聲,往前伸出的白皙柔荑陡地停在燭芒前——
「誰在那裡?」龍炎天陰柔的沉嗓從床幔內傳出來。
夜闖男人的居室被逮個正著,平安滿臉尷尬,來到垂幔前明示身份。「是我,平安。」
垂幔後頭沉默了半晌,才又傳出說話聲。「有事?」
「龍大夫,我是來送辭別信的。這陣子叨擾貴府,給你添麻煩了。我的事情已經辦完,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天一亮我就啟程回京,你多保重……還有,對不住,我還是向阿清姐打聽了那件事,我——」
「乍聽之下似有關聯,實則與你無關,對吧。」拉拉雜雜的絮語被他打斷。
「看不看得見你的氣數是我個人的事,根本不值得他們大驚小怪。有人生來能見幽冥魂魄,有人可探究前世來生,我只不過是看得見人的氣數,沒什麼大不了。
我承認初見你時的確不太習慣,但看久了,你也不稀奇了。」
他像是在摘錄一個故事,沒有高潮起伏,沒有跌宕多姿,沒有驚心動魄,有的只是無關痛癢的淡然無謂,讓她幾乎以為那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宿命。
龍炎天話語間的不以為然撞上她心口,帶來微疼。
「很抱歉,之前不分青紅皂白指責你自私冷漠……」她開口又是道歉。
「你陳述的是事實,沒有什麼好抱歉的,換作別人,絕對會認同你的指責。」
「不,是我誤會了你,大家也都誤會了你!」簾幔未掀,她只能對著一簾垂幔急切道。
「你沒有誤會我,良心、同情心、憐憫心之於我,都不是什麼高尚的節操;我承認,自私無情若能保我性命,也就不是什麼低劣的評價。這是個人認定問題。」
「你在狡辯,你是身不由己的……那是宿命逼迫你選擇自私無情、選擇視而不見,否則……否則你就會……」他教她選擇過自私冷漠,可是違背良心的滋味嘗起來好苦好苦,他又是怎麼熬過來的?
刺痛的酸澀湧上平安眼眶,粉唇因激動而顫抖,她緊咬下唇,唇上的痛楚,遠不如、心窩泛起的澀然疼痛。「那好難……好難……」
「你說得沒錯,要做到視而不見並不容易,但我爹『做到了』。他亦能看出人的氣數,卻總是視其為無物,只要是上門求醫者他都救。本將該死之人有幸多活三年五載,他卻須因逆天之舉而受苦致死,實在可笑。我若聰明的話,就不該重蹈覆轍。」
「所以,你親眼見證你爹的死,那種莫可奈何、生死如在目前的恐懼,造就了如今的你……」平安捏拳低道,眼前已一片模糊。
好殘酷,真的好殘酷……
為何上天要給他如此殘酷的宿命?偏偏他又是個大夫!
一定不只有她一人指責過他冷血殘酷,但真正殘酷的,是他嗎?
「恐懼?我不認為。明哲保身,畢竟我只要夠自私,便不會自陷苦果。」龍炎天說得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造化弄人,真正殘酷的根本不是你!你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這麼平靜,不管怎樣都好過你這般淡漠無謂,就是不要一副好像對人世再也沒有留戀似的!」她的心好亂、好疼,為他的境遇而亂,為他的淡然而疼——
換作是她,她也許會對命運憤恨難平、也許會不甘心的哭天搶地,根本不可能像他如此無所謂!他的淡然,彷彿已經預見了絕望,讓她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不然我該指天怒吼、憤世嫉俗,怨恨自己碰上這種倒楣事?還是向人哭訴埋怨,惹來一堆看好戲的麻煩?這對我根本於事無補。自私自利、冷漠無情沒什麼不好,許是我生來就是個怪胎,心是黑的、血是冷的,才能如此習以為常。」
龍炎天語調低平,一貫的無關痛癢。
平安陡地拉開一方阻擋兩人視線的簾幔,床榻上的龍炎天早已坐起身,身著單衣,淹沒在床帷陰影下的俊美側臉,此時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不是怪胎!如果你真的自私無情,你就不會在盡全力救了你爹之後還不原諒自己;你不會救治啞奴母女,還讓啞奴留到現在;你看過阿清姐提及你身上的傷時,她眼中的痛,對吧?所以你寧可把家人氣走,自己承受孤獨與誤解,也不要他們看著你受折磨——你說你爹可笑,你說你討厭老爺爺和阿清姐,你說啞奴是根廢柴,全是你言不由衷!你一點也不冷血,不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