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紀珞
半刻過後,梔兒穿著一身乾淨暖和的紅色棉襖,被帶到廳裡,她看見一名身著華服、長相尋常的陌生中年男人,跟杜家簡陋的廳堂格格不入。
嬸娘特地讓她換上堂妹過年要穿的新衣,還幫她梳發綁辮,是因為家裡有客人麼?可是,家裡有客人的話,嬸娘一向不會讓她出來,更遑論穿上這種輪不到她穿的溫暖棉襖。
一雙偷覷著大人們的亮圓黑眼,盈滿了困惑。
「集總管,她就是小人的侄女梔兒。」杜大忠一見梔兒人被帶到,便朝集方鞠躬哈腰。
「是呀是呀,咱們梔兒可乖巧了,凡事聽話勤快、手腳又俐落,真不知上哪兒找這麼貼心的女孩兒,我還真捨不得呢!」李氏矯情地在一旁打邊鼓。
集方沉斂的目光調到女孩身上,沒有多作耽擱便開口問道:
「你是杜梔兒?」
「是……」童稚的嫩嗓不見怯懦,卻有一絲好奇。
「跟我走吧。」
「走?」去哪?梔兒迷惘地望向叔父、嬸娘。
「梔兒,今日起你就是慕容家的人了,不必留在這裡跟著我們一家子受苦,有一餐沒一餐地過。」杜大忠委婉解釋,看著親侄女無辜的小臉,他面露些許愧疚。
「是呀是呀,只要你認命守分,做好丫鬟的本分,餓不死你的!」
相較於丈夫的愧欠之意,光看李氏幾乎咧到耳根的笑,就知道把侄女賣給大戶人家所拿到的報酬有多高。
年紀尚小的梔兒不懂什麼是認命、什麼又是守分,但她隱約瞭解,叔父嬸娘不要她了。
「梔兒,快跟總管大人走吧,別耽誤人家的時間。」李氏催促著。
落寞地跟隨陌生男人搭乘馬車離開杜家,梔兒掀開簾子趴在車窗上,看著愈來愈小的家園,直到看不見了,她才縮回搖搖晃晃的車內,仰首問男人:
「大叔,嬸娘是不是把我賣給你?」
「不是我,是京城慕容家。」
無論「京城慕容家」是何許人也,梔兒小小的心靈還是感到受傷。
嬸娘常常說要賣掉她,因此當這一天來臨時,她似乎覺得沒那麼害怕,可是說不難過是騙人的。
她沒有親人了麼?
梔兒默默垂首,強忍著鼻酸,小手偷偷擦掉忍不住滲出眼眶的濕意。
不哭不哭,娘臨死前說以後爹娘會在天上守著她,要是她哭了,他們也會傷心難過的,所以她不可以哭。
馬車緩緩駛入城門,來到熱鬧繁華的朱雀大街,集方突然聽見身旁傳來一陣不屬於馬車行進的聲音。
咕嚕咕嚕——
「你餓了?」
她羞窘地點點頭,集方見狀,差車伕下車買包子。
熱騰騰的包子被遞到梔兒面前,她睜大眼,小嘴驚楞得合不上來,猛嚥唾沫。
「要給我的?」好香喔,還冒著煙呢!
「沒錯,往後你只要聽話,溫飽不再是件難事。」
從梔兒身上,他不難看出杜家夫婦怎樣對待梔兒,蒼白瘦小的她,活像長期飲食失調,只有那雙黑珠子般的滴溜大眼還算能看。
「嗯。」小手捧過白胖包子,難得的美味沖淡了些許離愁。
集方看著靜靜咬嚼包子的她,心中暗自興歎。
這女娃不哭不鬧,聰穎堅強,若真如算命仙所言,她的命格能化解少爺災厄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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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熠熠,映出滿室喜氣洋洋的紅。
小梔兒也是一身喜氣的紅緞袍,聽話的坐在床幃下,困惑的清澈大眼瞧著到處都貼了紅色囍紙的寢房,雪白小手侷促絞著繡面精緻的羅裙。
這房間比叔父家還大,可是空氣中總是飄散著化不開的藥味,聞起來讓她不太舒服……不過,倒有一股不同於藥味的香味兒直鑽入鼻中。
隨處張望的大眼溜過桌上的精饌細膾,隨即迅速調開。
慕容老夫人沒允許她可以動那些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所以她要聽話,不可以老把眼兒轉到桌上,說不定那是身後那位睡著的大哥哥醒來之後要吃的——
不對!老夫人囑咐過她,要喊他少爺,不是大哥哥,往後少爺就是她的親人。
她又有親人了麼?真好。不過,少爺要睡到什麼時候呢?
正襟危坐了一個時辰,梔兒渾身又累又酸,忍不住回頭偷瞧沉睡中的少年。
少爺跟她一樣,都穿了大紅衣袍。她從來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裳,她好開心,可是少爺不開心麼?因為他的臉色好差好差,連睡覺都皺著眉頭,看起來好像很難受——
對了,老夫人說過少爺病了,只要她從今往後悉心服侍少爺,就能在慕容府待下,不必再回村裡過挨餓受凍的日子。
少爺病了,好可憐喔……不曉得有沒有看大夫呢?
「梔兒會聽話好好服侍少爺,少爺要趕快好起來、千萬別死掉,不然梔兒就沒有少爺能服侍,也沒地方可去了。」她鄭重其事地低喃。
「有什麼事,少爺都可以吩咐梔兒做,梔兒雖然才八歲,可是梔兒會燒飯、洗衣、洗碗、打水、燒水、掃地、捶背,只是嬸娘常罵梔兒捶背的力道不夠……」
她如數家珍扳起手指點算,但一思及拿她換錢的親人,連日來刻意忽略的難過又悄悄爬上心頭。
「梔兒在慕容府認識了一個朋友叫茴香,茴香對梔兒很好,梔兒在慕容府有朋友、也不會挨餓受凍,所以梔兒喜歡慕容府。拜託少爺別拿梔兒去換錢,梔兒會很乖的。」忽爾,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獻寶似的睜亮眼。
「梔兒還可以背書給少爺聽喔——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
躺在玳瑁榻上的十五歲少年,被床畔細細的絮聒聲擾醒。
慕容湍撐開沉重的眼皮,適應了昏黃的燭光後,在迷濛的視線中瞥見床尾幃帳下一團紅色人影。
「閉嘴。」她吵得他頭好昏!
梔兒一楞,大眼對上一雙不甚友善的陰酷黑眸,兩手趕緊摀住小嘴。
「你是誰……在這做什麼……」
他的聲音即使氣若游絲,蠟黃枯槁的病容雖然蒼弱無神,也折損不了天生的威嚴霸氣,梔兒望而生畏,連忙惶恐跳下床來,咚地跪在床前。
「梔兒……在這裡服侍少爺。」她稍稍放開小嘴前的手,說完又立刻捂上。
「滾開,我不需要人伺候……」
他病入膏肓,只有等死的份,何必拖累那麼多人!
小嘴前的手又稍稍放開。
「少爺,老夫人說——」
「滾……」他虛弱地吐出一個字後,閉上眼,抵不過昏沉的侵襲,又再度沉入黑暗。
「少爺?!」梔兒見他閉眼,驚惶上前,怯怯伸出一隻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還活著!
只不過,少爺又睡下了,什麼時候才會再醒來?
少爺睡醒以後如果要吃桌上那些東西,她可以問少爺能不能分她一點麼?
梔兒又爬回床沿坐好,聽話地守在主子身邊,小手依然緊緊捂口,不敢再大聲說話,免得吵醒了主子。
等著等著,想著想著,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開始變得模糊。
小梔兒打了個呵欠,無意識地任腦袋靠向床柱……
府內眾人尚不知,他們昏迷了數餘日的少主,在沖喜之夜曾經甦醒片刻。
第二章
湍樓,眾人正因為慕容家少主從昏迷中甦醒而欣喜忙碌著,但讓奴僕們伺候的正主兒卻不太領情,不,應該是相當不領情。
乒匡——
又是一聲藥盅碎裂的巨響從湍樓傳出,伴隨著氣喘不休的虛弱低咆。
「出去……」
隨侍的四、五名奴僕看著灑了一地的珍貴藥膳,面面相覷,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少爺從小就體弱多病,一經久病,性情也變得孤僻冷漠、陰晴不定,一發起脾氣就拒喝湯藥,但從沒像這幾日來,憤怒到把藥盅摔爛了好幾次!
淹沒在眾人身後的梔兒,也被慕容湍的怒氣嚇得躲到柱子後。
病了就是要喝藥,少爺怎麼不喝呢?而且,少爺生起氣來比嬸娘還恐怖,好可怕呀……
「出去!我叫你們統統滾!」
大家一見主子撐起瘦弱虛乏的身軀,紛紛緊張低喊。「少爺當心——」
慕容湍陰鵝冷眸一瞪,一千奴僕立刻噤聲,不敢多哼一個字。
「還杵在這裡?咳咳——」氣急攻及心肺,他驟然猛咳,雙肩劇烈抖動。
「少爺!」眾人驚呼上前。
他只手揮開他們的好意,咬牙寒惻低語:
「你們只把我當病人,不把我當主子,我說的話不管聽了……是不?」看,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宿命,鎮日與苦藥為伍,連下人都敢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湍兒,他們不是在忤逆你。」
儀態威嚴華貴的老婦人走進內室,一干奴僕立刻退到兩旁。王氏平日凜不可犯的語氣,在面對唯一的孫兒時,只剩語重心長的心疼。
慕容湍一看是對他疼愛有加的祖奶奶,便默不吭聲地撇過頭,逕自生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