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朱若水
「你看起來不像是會這樣自憐自艾的人!」她說。
「是嗎?」我解嘲的一笑。「大概是我偽裝得好吧!我有一些同伴,長大離開孤兒院後,完全被現實所吞沒了,出賣自尊,放棄驕傲,踐踏風骨,所有的匍匐只為了乞捨別人一絲恩惠。我算是運氣好,遇到了J——」
我搖搖頭,不想再說下去。
詠薇沈默下來,半晌又抬起頭亮著眼說:
「可是你和別人不一樣!至少,就眼前來說,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同樣是舔食著別人的慈悲苟且活下來的!」我抱起著枕頭。「看著我那些同伴,有時我會想,我這樣潔身自好做什麼?我矜持這些骨氣驕傲又有什麼意義?但反過來說,我自甘墮落又要幹什麼?我很慶幸我遇見了J。我們的相遇,改變了我的一生。」
「是啊!不管你怎麼想,起碼有一個人對你不一樣。你在英偉先生心裡,必定是最特別的。」詠薇低沈的聲音像是有無限的憧憬。
真的是這樣嗎?我在J的心裡是最特別的?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也許……也許J只是同情我。」我顫抖的想印證詠薇的話,然而秦英夫那些話帶來的陰影又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同情?」她放開托腮的手,搖頭說:「如果只是同情,英偉先生有必要帶著你遠遠走開,躲避家裡這麼多年嗎?甚至為了你,直到死都不曾回去過。他必然怕你到秦家後,會受到許多的委屈。」
「委屈?」
「是啊!秦夫人、秦家那些親戚,甚至秦先生也可能為英偉先生的叛家遷怒於你。秦先生過世時,英偉先生也沒有回來上香——我說了你別難過!秦夫人和秦家那些親戚簡直恨你入骨。他們說,都是你害死英偉先生,而且當年還拐跑他——」
「拐跑他!那時我才十三歲,而且,我和J也不是那種關係。他……他只是可憐無父無母的我。」
「你真的那樣認為?」詠薇的話低傳來幽渺空涼。
我訝異的抬頭看她,被她的眼神神態所迷惑。那表情像是洞悉一切般,展現了她活潑開朗一面外的成熟韻致。這張臉是我所陌生的,那麼的風情有味!
「你怎麼了?」她莫名的問。
「沒……」我說:「剛剛你的神情變得很成熟,我嚇了一跳!」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我本來就發育得比你好,看起來也比你成熟,比你更像大人!」她開朗的笑說。
「這倒是真的。不過,剛剛你那神情,更有女人的風情味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說明女人的可塑性很強,尤其牽扯到感情時,更有無限的潛質。」
「感情?你喜歡J?」我問得小心翼翼。
「英偉先生?」她呆了一呆。「你想到那裡去了!我只是聯想到你們之間不為人知的纏綿悱惻,有種嚮往憧憬而已!」
「我們之間的纏綿悱惻?」我的神情黯淡下來。
詠薇把小凳移近到床邊,拍拍我說:
「對不起,害你想起傷心的事!你一定也很愛英偉先生吧?」
這一次我沒有否認,只是摸著枕被,悄悄的流下淚。
「真的是這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相差了二十歲。」她聲音低的有點像在歎息。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擦掉淚。「再說,那只是我一廂情願,對他的單戀而已。J根本從來沒有——」淚又滴落下來了。
「不!我相信英偉先生一定也很愛你,只是他沒有那個勇氣表明。年齡的差距讓他躊躇,後來他又染上了絕症——」
「詠薇!」我抱著詠薇,終於哀哀哭泣起來。
詠薇的這番話,帶給我很大的安慰,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至少今後我可以擁有J的愛相思渡日。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放開手,用手臂擦掉眼淚。
有人敲門,隨及門開了。—顆人頭探進來問:
「都收拾好了嗎?真抱歉!我本來想早點回來幫忙的,被那些毛頭纏住脫不了身!對不起啊!盼盼。」
身形連著人頭,隨著話聲完全站入房間中。是個年輕的大男孩,我隔房的鄰居,也是藝大的學生。
「名倫,你回來得太晚了,盼盼自己連窗簾都釘掛好了。」詠薇埋怨他。
「沒辦法啊!那三個毛頭太煩人了!」姜名倫無奈的聳肩。「對了!我今天領了家教費,請你們去吃一頓吧!算是歡迎盼盼成為我們的一員。」
「好啊!」詠薇拍手贊成。「我去叫雪兒。」
詠薇住樓下,雪兒是她室友,藝大外語部三年級生,和姜名倫同級,不過姜名倫是理科部。詠薇是家政部。
「拜託!不要招惹那朵××花,我受不了她!」姜名倫雙手做NO的手勢。
「你說誰是××花?」妖嬈的女人香飄進來,雪兒以一副環球小姐的標準身段走進來。「嗨!詠薇,盼盼!姜名倫,男子漢大丈夫,有屁幹嘛躲在別人背後倫放!」
才搬來三天,和他們之間卻好像早已認識多年的老朋友般,熟悉感建立得那麼快,常常讓我覺得愕然。
可是他們卻常如此般將我拖入他們的生活交流中,極其自然的拉住我介入他們的日子裡。比如雪兒和姜名倫之間的不合爭吵,我如此自然的旁觀,也像是和他們兩人的關係息息相關,一點都不像是才搬來三天的陌生人。
我想,會不會是在孤兒院以外長大的人,都像是他們這樣,那麼容易就與人建立熟悉度?可是看情形,好像又不是這樣。
雪兒在藝大裡,是鋒頭很健的女孩。男生仰慕她,女生嫉妒她。她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姿態很高,驕傲的不得了,根本不太搭理人。
詠薇很崇拜她,以她為偶像,模仿她的一切舉止。姜名倫認為雪兒在扼殺詠薇純真的少女氣質,將她批評得體無完膚,可是兩人樓上樓下鄰居卻還是做了兩年。
姜名倫是理科部的優等生,卻和一般頭戴四方帽,眼戴金絲鏡的好學生形象不太一樣。他幫教授做研究,兼家教,也擺地攤,甚至也扛著吉它到餐廳駐唱——因為錢多好賺。
感覺上,他比雪兒平易近人,可是他實在太忙了,忙的沒有時間搭理別人。是以他的冷漠,在藝大學生圈裡,也是相當有名的。
我想,我和他們兩人關係能這樣接近,大概是因為互為鄰居的關係。人很奇怪,空間的距離拉近後,感情的生疏隔閡便會縮短。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其實,像他們這樣的爭吵,沒有—定的交情是不可能產生的。雖然常聽他們拌嘴,最後還是無疾而終。
「雪兒!」詠薇看見雪兒,高興的挽住她說:「名倫領了家教費,要請我們吃飯,歡迎盼盼搬來,你要不要一起來?」
「哦?鐵公雞拔毛了!」雪兒譏笑說。
「你不去最好!」名倫皺著眉說。
「誰說我不去了?」
雪兒一手娩著詠薇,一手挽著我,高高的抬起下巴,挑戰地睨視著名倫,嘴角卻漾滿了笑。
第五章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澎城,清泗與淮通。
離開海邊古堡的日子,已堆積成為一段過去。季節從春天進入夏天,明天變成昨天,周旁的景物隨時在變化,大地的顏色也時刻在改妝。
每個人,每處風景,都隨著季節的變化而顯得光彩奪目,五顏六色。只有我,我的心情,色彩靜止在角落裡不動。
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明媚的春光;討厭春日的鳥語花香,鶯啼婉轉;討厭徐徐的春風吹來的輕柔醉人。
我更討厭那滿山開得嫣紅奼紫的花嬌。
但是,夏天才剛來探訪,春風仍慇勤的吹著,遠山也還是含笑。開窗仍見春光,關窗依舊會滲進殘送的春風。可是啊——管我和淚折殘紅,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無人攜手,那獨賞春景的淒涼——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陰陽兩隔,隔著那一座歎息橋——奈何啊!奈何!
J是否喝了那孟婆湯,而忘了這一世的魂?是否沾了忘川水,而記不起這一世的情?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沾染你的色彩——離歌翻了新闕,一曲卻叫腸寸結。歌聲那麼甜美,為何還是如此催淚牽腸?
我匆匆的離開家,逃離了那些無奈的包圍。
春景代冬寒,夏艷再替春光,我仍浸淫在失去J的哀傷中。每晚睡到中夜,夢到他墜崖的情景驚醒而起,擁著他躺眠過的被,冷汗還是那樣虛恍的流了全身。
儘管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七年相依相守的日子在腦海裡烙印得那麼深,我是那麼習慣他的存在,而今幽明殊隔,換心為心,始知相憶海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