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朱若水
「一直到你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你溜出去後,突然帶回一個男子,他捐了一大筆款子給『慈暉』,同時也帶走了你。『慈暉』是私人的慈善機構,經費來自各方的捐勸,見錢眼開的院長一來因為有一大筆的收入,二來可以擺脫你,迫不及待就讓你跟那名男子走了。」他點燃根煙,赭紅的煙頭燃亮在黑暗中,像黑空中火星的光。
他吸口煙,繼續說道:
「那名男子就是我大哥了。他拒絕我父親為他安排好的婚事,帶著那名孤兒院的女孩失去行蹤。我父親一氣之下和他斷絕父子關係,秦夫人更是痛恨那名來歷不明的女人拐走她的兒子。」
「我父親死前,曾極力想打聽我大哥的下落,可是還未及有結果,我父親就死了。我繼續我父親的調查,才剛有了線索,我大哥卻死了!」
秦英夫的聲音漸沈,浮蕩著—種感傷。
四下又陷入寂靜悄然。
「你愛我大哥吧!」他突然說道,剩下半截的香煙被踩熄在地上。
「你還沒說,你和我大哥還怎麼遇見的!」他沒等我回答,極突然的,又轉回先前的問題上。
我瞪著空洞的黑暗,聲音也空洞洞的。
「我和J是在孤兒院旁那棟湖邊別墅相遇的。」我說:「我一直以為那是被拋棄的荒宅,就常常溜進去。J曾從窗子裡看見過我爬牆進去幾次,不過我不知道,因為他一直沒有趕走我。有一次我照例爬上樹,眺望湖景,想出了神跌下樹來,被J接著。他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我……我——」
我停下來,思緒縹緲回到從前。
「那時J伸手接住由樹上趺落下來的我,並沒有問我是誰,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就是這樣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直到現在我還不清楚,為什麼對人充滿不信任的我,會在那第一眼,就衷心的願意跟他一生一世。
「你為什麼會那麼相信我大哥?毫無懷疑就跟著他走?」秦英夫顯然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回想當時的情景。「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神吧!他看我的眼神,有—種我解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讓我覺得很溫暖,有種依賴,對他生出—種說不出的親近感,情願一生一世跟隨著他。」
「你愛他?」他突地又問了這一句。問得那樣突然,我陷入沈默中。
沈默是因為不願被人窺曉知感情的存在中。
「你才二十歲,還那麼年輕——」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這跟年齡沒有關係!」我脫口而出。
「那我大哥呢?他愛你嗎?」朱色的光點像是在嘲諷,燃亮成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又沈默了,好半天才又開口,帶點沙啞的嗓音在暗室裡迴盪開來,有著那麼一絲幽怨。我說:
「J對我很好,很照顧我,也很——」
「他只是同情你!」秦英夫極不以為然的打斷我的話。「難不成你把同情當成了愛?」
殘淚衝動的想奪眶而下。我咬著唇,極力的拋丟開想哭的情緒。
秦英夫再度把只抽了一兩口的煙踩熄在地上。他將手插在灰色西褲裡,慢慢的,從房間這一頭,踱步到另一頭。
「七年來,我大哥就是生活在這麼寂靜的地方,呼吸著這種帶有鹹味的空氣……」他喃喃自語著,字字帶種追憶,懷念的味道濃濃地在空氣裡蕩了開來。
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舉手觸著玻璃,朦朧的,彷彿聽到浪花激石的拍濤聲。
不可能的!這起霧的夜晚,風平浪靜的海上……
「聽那旋律!是波浪追沙的低鳴聲……」秦英夫停站在我身邊,側耳點著玻璃聽海聲,晶亮的雙眼卻盯著我。
我把臉朝向黑暗,清晰的看見在夜空裡上演的,那些如煙的往事。湖邊的別墅,跌下樹梢的我,伸手接住我的J,爐火邊教導我讀詩頌詞的J,火光映臉的通紅……
「你真的打算把這地方賣掉嗎?」黑空中,那些往事的殘簡片斷影像漸漸在梢溺,終於漸刷漸淺漸淡出。
「不是『打算』而已,我已經在這麼做了!」秦英夫離開落地窗,走向門口。
「為什麼?你並不在乎這點小錢,為什麼要把它賣了?」我大聲的止住他的腳步。
他停在門口手扶在門欄,並沒有回頭,說:
「因為它對我沒有意義。你最好早點休息,明天我們還要趕路回去。」
我聽著他離去的足音,經過日光室,經過書房,下樓的階梯響……一切終於又陷入寂靜。
我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黑夜瞬時溫柔的環抱著我。
秦英夫的話在我腦海裡迴盪不去。J是否也愛著我?還是,他真的只是同情我?他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而我……而我——思念得那樣心痛!
夜這麼黑,我所有的痛要問誰?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相思始覺海非深……這一片深洋,卻奪去了我永遠的思念!
第四章
「這樣看你,才發現你長得真的很漂亮,完全符合美女的六大條件:膚白、腿長、輪廓立體、身材高挑、聰明有才華、兼之氣韻動人;連亞夢小姐都比不上。難怪英偉先生那麼喜歡你,對你那麼特別!」
詠薇坐在小凳子上,托著腮看我忙碌的整理、歸排一箱箱的書籍、衣物。我抬手擦擦汗,無語的笑了笑。
搬來這間公寓套房已經三天了。三天來,我無事的在街上打轉,再找不出荒涼下去的理由了,才開始動手整理堆放在房間角落裡封捆得方方正正的一箱箱行李。
這間所謂套房,其實只是附設了個人衛浴設備的獨立空間。全部的傢俱只有一張單人床,連窗簾都沒有,四處空蕩蕩的,環堵蕭然。
我把床單新換鋪上,疊上J的枕頭和被褥;又買了一個簡單的拼架衣櫥,和一座簡單粗糙的書桌和書櫃。最後,我把染有海洋色彩和浪濤的窗簾釘上。
「總算都好了!」我把J的相片框上擺在書桌上,擦掉額前的汗。
「就這樣?連一點擺設都沒有,太蕭條了吧!」詠薇轉頭四處看看瞧瞧,瞪著大眼睛,不信我的房間裝飾得如此簡單——如果那床窗簾算是裝飾的話。
我把紙箱壓扁,擺在角落一旁,把手洗乾淨說:
「這樣子空間比較空曠,東西太多了反而麻煩。」
「總可以吊個風鈴,擺個水晶什麼的吧!」她轉頭看著光禿禿的白牆。「你不是回去海邊的別墅一趟了嗎?帶了什麼沒?該不會就那張照片吧!」
她挪起下巴指指桌上J的照片。
「嗯。」我走到床上坐下,摸著水藍的被褥。事實上,除了那張照片,我還把J的枕被帶來了。這樣擁蓋著他的被褥,彷彿他就在身旁,依然可以感染到他的氣息。
「盼盼,你不回答也沒關係,可是我還是想問你。」詠蘞藏不住心事的眉頭皺出了紋路,「你和英偉先生是不是有特別的關係?你這麼漂亮,連我都快被你迷住了!我想英偉先生一定是愛上你了。說真的,我一直以為亞夢小姐是最迷人的女人,沒想到你比她還美。」
「亞夢小姐?」
「你不知道?就是英夫先生的秘書啦!谷亞夢小姐。她是秦夫人的表甥女,不但聰明漂亮又能幹,聽說英夫先生相當欣賞她,很有可能變成秦家的少奶奶。」
原來是那個秘書小姐。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樣子,只記得那股淡淡的茉莉香。那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事實上,兩天前我才和她通過電話。奏英夫命令我搬好新家要向他報告,我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正是那個秘書小姐。她淡淡的告訴我她會把事情轉告給秦英夫,我留下地址電話就掛斷電話了。
「盼盼!」詠薇又出聲說:「你是不是不準備回答我你和英偉先生的事了?那麼說說英夫先生吧!我知道他開車載你回海邊的別墅——」
「我跟他那能有什麼關係!」我回答得很快,幾乎是截斷她的話。「有的也只是金錢上的往來關係!」
「金錢關係?」
「沒錯!」我自嘲的笑了笑。「我和英夫先生只有這層金錢關係存在。J在遺言裡要求他供我念完大學,所以說,他是我的贊助人。」
我以為詠蘞滿足了她的好奇心,應該會很高興才對,誰知道,她的皺紋蹙得更深了。她說:
「英夫先生出錢供你唸書,你接受他的幫助,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為什麼你要講得很見不得人似的!你是怕被別人誤會是被英夫先生金屋藏嬌是不是?何必管別人的閒言閒語!」
「不!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可悲,總得像這樣依賴別人的恩惠,才能苟延殘喘在世上。」
我輕輕的摸著被枕,觸手依依不捨。
她歪著頭看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表情全是不解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