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任倩筠
一番義正辭嚴的活,不僅讓朝臣慚愧地把頭俯得更低,也讓一旁的拓跋昊變得若有所思。
她輕輕一歎,神色間含著些許悲哀。「本來,我是不願意說這些話的,畢競都已經過去了。」這的確是她自退居後宮以來,第一次重回朝堂,當初在剿滅多羅延隆勢力,大力整肅多羅部時,她也始終冷眼旁觀、不發一語,但眼見拓跋昊似乎有讓怨恨凌駕於判斷力的傾向,她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再袖手旁觀了。
「現在立後,固然可以說是皇兒你自己的事,但對群臣來說,卻是一件國事,他們當然有義務勸阻你這種危險的作法;而你自己,在一聽到『多羅』二字便暴跳如雷的同時,可有好好想想多羅部曾為你付出的?」
眼看著拓跋昊的神情微妙地變化著,多羅太后又接著道:「分徙四方,已經讓多羅部人心惶惶,如果你再悔婚。抗拒迎娶多羅冰嵐為後,那等同於宣告你不再籠絡多羅部的決心;一旦如此,多羅部勢必也將失去對你的信任,不再效忠於你,這對你即將開展的雄心壯志是利是弊,你自己最清楚,母后言盡於此,至於最後是否要迎娶多羅部之女,就看你自己的決定。」
她走下台階,帶著宮女優雅地消失在拓跋昊的視線範圍。太后一走,寶雨殿的空氣又變得詭譎。
多羅仁翔偷偷地打量這位少年皇帝的表情,發現他剛毅的嘴角微微抽搐著,俊美的臉上有著遭受挫折的痛苦,他伸手似欲將奏折重新掃落,卻不知怎麼的,手在半空中掙扎了半天,最後捏成拳頭,重重地落在桌上,那雙專制而水不屈服的跟眸,像一把利衍,冷冷地朋他射來。
「多、羅、冰、嵐。」他自齒縫間一字一字地進出這個名字,在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哼之後,甩著袍袖離去。
望著拓跋昊桀騖不馴的背影,多羅仁翔不禁想起一年前湖邊相遇的情景……
他始終沒忘記拓跋昊一聽到「多羅」二字便沉下臉,一巴掌狠狠甩向多羅冰嵐的情景,他本來對那個打在多羅冰嵐臉上的巴掌始終耿耿於懷,後來進了宮,聽人說起多羅延隆國相種種欺凌幼主的事情,這才慢慢理解他當年的心情……
拓跋昊並不知道當年在湖邊強吻的那個女孩即將成為他的皇后,多羅冰嵐也不知道奪去她初吻的人就要成為她的丈夫,眼看著拓跋昊為了多羅氏為後之事,不顧—切地對群臣咆哮,他不得不為冰嵐未來的命運擔憂。
飛龍院是大夏國一個特殊的單位,它既不屬於群牧司管轄,更獨立於十六司之外,直接對皇上負責,專門掌管御馬的供養事宜,裡頭有一千多名奴隸,每天為了舉世聞名的大夏名馬而忙碌。
飛龍院的最高主事來自衛慕部,名為衛慕濟。
皇上的宿衛隊前哨騎兵已經飛馬來報,皇上正以極快的速度接飛龍院,於是衛慕濟緊急率領所有飛龍院人員出迎,很快的,身著白色滾貂衣,頭戴金色王冠,披著紅色披風的皇上與他的宿衛騎兵來到他的而前。
「臣衛慕濟叩見皇上。」
「嗯。」拓跋昊冷冷地俯下視線,俊美的臉上市滿陰霾。
衛慕濟明顯地感覺到來自於皇上那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不得不收起往日謅媚的笑臉,謹慎以對。
「啟稟皇上,『夜白』已經上好馬鞍,請問皇上是否要試騎?」夜白是皇上十分中意的一匹馬。「把上次那匹『雪冠』帶出來。」
「這……」衛慕濟而有難色,雪冠是因它全身火紅,在額頭卻有一獨特的雪白印記而得名,這是一匹脾性暴烈的大夏名馬,至今為止,尚無人能馴服它,就算是騎術精湛的皇上,也難免在上次暇羽而歸,並且受了點傷,為此,皇太后還特別降旨,在雪冠馴服之前,不許皇上再騎。「皇上,太后特別交代……哇啊!」
幾乎擊中前晌的鞭子止住了衛慕濟的話,他聰明地住嘴,以眼示意,讓人把那匹趾高氣揚的雪冠牽了出來。
拓跋昊翻身下馬,走近看來路他一樣桀鶩不馴的雪冠面前,黑眸閃動著非比尋常的光芒。
他揚手揮去下屬準備將他的黃金馬鞍套上雪冠的舉動,讓馬鞭在雙手間拉得緊緊的,示威的意味極為濃厚。
一個漂亮的翻身上馬,贏得下屬的喝采,雪冠感受到馬背上傳來嚴重的威脅感,在一聲不服氣的長嘶之後,往前竄出,人與馬展開了一場爭戰。
騎兵隊與飛龍院的人隱忍著驚呼,看著遠方的皇上一次又一次地被摔下馬,然而他們不敢往前,因為他們明顯地感覺到皇上的體內充滿一股快要爆發的能量,他必須藉著馴服這匹大夏名馬,讓它宣洩出來,誰向前去,誰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宣洩的對象。
塵土飛揚,他們漸漸地看不清雪冠與皇上的身影,就在眾人猶豫著該不該向前查看時,雪冠衝出了由它製造出來的塵土中,矯健且順暢地奔馳著,馬背上是拓跋昊英武沉著的雄姿,大夥兒興奮的高呼起來。
「天祐大夏!吾皇萬歲!」這樣的呼喊,讓拓跋昊烏黑的眸子更加閃動著一種傲人的光彩,他暫時勒住馬,回身朝衛慕濟大喊:「把所有的御馬放出來,我要看著他們在我的眼前奔跑!」
隨著這聲今下,上千匹大夏最好的駿馬,各自以最優美的姿態,奔馳在拓跋昊的眼前,看著這副壯觀的美景,他意氣風發地仰頭朗笑起來,不自覺地展露出十七歲少年的心性。
很快地,他便收起這種肆意輕狂的大笑,因為他注意到宿衛騎兵隊的眼光正朝這兒望過來。
他最厭惡臣民把十歲與年輕不成熟等等的名詞套在他身上。
他瞭解在臣民的心中,他仍然停留在那個週歲即位,由奶娘抱著上朝的娃娃君主階段,為了徹底擺脫這種形象,他在奪回政權時立刻做了幾件大事——懲治多羅延隆,大刀闊斧地斬其黨羽等等……現在,無論人前人後,他都必須維持著一個端莊穩重的君主形象,以奠定自己的威信。
於是,朗笑轉成惡魔般的低笑,看著一匹又一匹的駿馬逐漸消失在眼前,一個絕妙的主意忽然在他年輕的心底生成,這個主意使得他幽黑的雙眸綻出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
他再度將馬鞍在雙手間扯爪緊,多羅冰嵐這四個字從他的嘴裡伴隨著詭異的哼笑低低地逸出口。
拓跋昊揮手讓隨侍在新房的宮女們全都退下,一整天的繁複儀式沒有讓他英俊的臉上出現任何疲態,相反地,為了等待這一刻,他的心情一直處在莫名的亢奮之中。
目光所及之處淨是金紅耀眼,這代表喜慶的一切,卻因大炕上那個姓多羅的女子而變得令人反感。
烏眸閃著清亮光芒,冷冷地掃視四周,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最後落在端坐干炕上,那個被紅蓋頭遮住容顏的女子身上,她打直緊繃的身子顯現了她的不安,一種惡作劇的愉悅感讓拓跋昊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這個女子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女子,她代表的是整個多羅部,而讓長久以來壓制他的多羅部感到不安,是他必須做的一件事。很快的,多羅部將會知道,他們千方百計要維持這種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多羅冰嵐的視線落在全身唯一沒有被紅色覆蓋的十指之上,她暫時無法看清任何事物,眼前的紅蓋頭讓她的視線停留在一片朦朧的紅色中,而突如其來的壓迫感讓她知道少年皇帝進房裡來了,縱使身上穿著厚重的嫁衣,不安的感覺仍然穿透衣服,使她的呼吸整個急促起來。
她有一種掀開頭蓋,大口呼吸的衝動,但是她不能,這個動作必須由她的丈夫來執行,在這之前,她什麼也不能做,甚至必須表現得像個木頭人一樣。
嫁給大夏國的年輕皇帝,她實在是恐懼多於期待。
有太多的事情顯示這位皇帝對多羅部的不滿,縱使自己在各方面都被認為堪為後宮之首,她仍沒有一點把握能討得他的歡心。
這樁好事一開始就是以政治的利益考量為出發點,很明顯的,她是被推選出來作為一座橋樑,一座維繫拓跋部與多羅部持續友好的橋樑,但是少年皇帝顯然對此感到相當不滿,他認為這是多羅部企圖以婚姻繼續獨佔既有利益,繼續制衡皇上的一種手段;因此他對這種手段感到厭惡,並且曾經以強硬的態度宣示他的不滿,在多羅延窿的陰影尚未遠離以前,她懷疑自己能得到皇上的善待。
再者,莫說皇上不希望娶她,就連她自己也很不願意嫁給皇上。她想念湖畔那個狂狷的少年,想念他的蠻橫無理,想念他令人心痛的森寒眼神,想念他馳馬遠去的背影,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