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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亦舒

    金瓶心已死,臉色灰敗,她再也不表示激動。

    過了很久,她問:「為什麼?」

    「金錢。」

    「師傅沒剩下錢。」

    「誰說的?」

    「律師。」

    「你師傅對金錢完全沒有概念,她生前曾囑秦聰購買證券,多年來不是小數目。」

    「在什麼地方?我從沒見過。」

    「她把證券隨意放在抽屜裡。」

    「我沒有留意。」

    「你心中沒有那件事,眼睛就不會看得見,證券放在一張用玻璃砌成的梳妝台抽屜裡。」

    是,是有那樣一張明鏡台。

    「現在,都歸到秦聰手中。」

    金瓶沉默很久,終於說:「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相親相愛。」

    「人會長大。」

    「我仍然深愛他們。」

    「他們一早就背叛你。」

    「但,也不致於要取我賤命。」

    「知道他人有多麼憎恨你,真是可怕的事。」

    金瓶說:「她想得到秦聰,秦聰想得到遺產,只需說一聲,我不會爭。」

    「這話,只有我一個人相信。」

    「我會傷心,但是現在,整個胸膛被掏空。」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金瓶搖搖頭,「隨他們去。」

    鏡華重複:「隨他們去?」

    「鏡華,你為什麼知道那麼多?」

    「為著你的緣故,我已變成偵探。」

    金瓶一言不發,回到寢室,熄燈。

    一整個晚上,沈鏡華守在門外,怕她哭泣,或是驚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勻,似毫無心事。

    他並沒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壓抑過度,反而影響情緒。

    天還是亮了。

    無論當事人心情如何,太陽還是照樣升起來。

    金瓶轉一個身。

    鏡華握住她的手。

    她睜開雙眼,像是要經過片刻才認得他是誰,「你沒有回家休息?」

    他微笑,「有沒有做夢?」

    「有,」金瓶說:「夢見自己在戲院門口徘徊等人,忽然看見一個赤腳小女孩向我兜售鮮花,我想替她整束買下,可是卻忘記帶錢……」

    「那只是一個夢,醒了有我陪看你,一切無恙。」

    金瓶輕輕說:「早上尚未漱口,口氣難聞。」

    「是嗎,我不覺得,也許,我倆到結婚的時候了。」

    金瓶輕輕撫摸他的面孔。

    「我隨時可以結束生意,讓我們躲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度過餘生。」

    金瓶微笑,「多謝你的邀請。」

    她沉默地看著窗外魚肚白的天空。

    「在想什麼?」

    「我真想不明白,一起起居飲食,一同長大,怎麼會短短時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聲音裡只有遺憾,卻一點怨恨也無,真叫人不安。

    「有一個叫岑寶生的人,找你多次。」

    「呵他是師傅的好朋友。」

    他忽然說:「我會成為你終生好友嗎,如果會,未免太悲哀了。」

    「我要起來了,」金瓶同她自己肯定地說:「鏡華,多謝你照顧,我暫時未能接受你邀請,我還有一點事要做。」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我會無恙,你毋需擔心。」

    「你的頭——」

    「我已配備金剛不壞之身,你請放心。」

    「齊天大聖在這世上生活也需資本,我替你存一筆錢到身邊。」

    金瓶嫣然一笑,「你對我真好。」

    沈鏡華把一張紙交給她,上面寫著一個長島的地址電話,「他們住在那裡已有一段時間,省得你花時間找。」

    金瓶與他擁抱一下。

    「小心。」

    到了長島,金瓶才知道證券可以那麼值錢。

    他們住在一間近海的中型屋子裡,雇看兩個傭人,用歐洲房車,排場、派頭,同師傅生前十分相像。

    金瓶在他們對面看到招租牌子。

    房屋經紀說:「這一地段本來很少出租,最近許多移民靜極思動,決定回流,又不捨得將房子出售,故此出租。」

    金瓶與經紀訂了一年租約。

    屋內已有簡單傢俱,金瓶買了日用品便搬進去住。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送來一盒禮物,「沈先生叫我來」,他真是神通廣大。

    盒子裡有鎮痛的線香,金瓶如獲至寶。

    她化妝成一個中年婦女,染髮時才發覺右邊鬢角已有一撮白髮,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良久不動。

    白髮在什麼時候悄悄生出來?不知不覺,自手術之後,她像是老了十多廿年。

    也許,不需易容,人家也不能把她認出來。

    但是她還是化了老妝。

    受傷之後少運動,她反而胖一點,很容易扮成為另外一個人。

    黃昏,金瓶看見他陪她出前園散步。

    玉露衣著時髦,打扮得極之漂亮:頭髮剪短熨曲,貼在頭上,精緻五官更加顯凸,她搽玫瑰色口紅,穿黑色緊身衣褲,外罩大襯衫,並不遮掩大肚,十分坦率。

    金瓶沒想到玉露如此開心。

    她一臉從容,這個時候,如果她對金瓶說:「師姐,你回來了,真好,我想念你得不得了」,金瓶真會相信。

    玉露一向擅掩飾工夫。

    在最最出人意表的時候,她會得天真地笑出來,用那甜美的笑容掩蓋一切。

    金瓶記得好幾次犯錯,師傅正在嚴加責備,玉露忽然笑起來,連師傅這樣的老手都忍不住歎口氣,「笑,有什麼好笑?」但終於也不再追究。

    千萬不要被這無邪的笑容蒙蔽。

    金瓶現在懂得了。

    比起玉露的豐碩亮麗,金瓶只覺自己憔悴蒼老。

    接著秦聰出來了,看著園丁種花。

    金瓶在對街看著他,他絲毫沒有警惕,像是已經忘記他有敵人。

    園丁種植的地衣叫石南,淡紫色,不香,也不壯觀,金瓶卻喜歡它。

    秦聰曾經問:「這花不好看,又無味,為什麼種它﹖」

    金瓶當時沒有解釋,她喜歡石南在大石縫中生長遮住醜陋黃土的功能。

    沒想到今日他也在園子種這個默默低調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嗎?

    終於,他看到對面也有人在園子種花。

    他伸手打了一個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轉屋內去了,並沒有把她認出來。

    秦聰竟然不認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來,笑聲可怕,似狼桀,她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無比的荒涼襲上她的心頭,她低下頭,受創後第一次落淚,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急急伸手抹去淚跡,怎麼居然還會哭。

    忽然聽見有人對她說:「這個時候不適合種玫瑰。」

    原來是鄰居老太太,好奇地走過來做免費訓導。

    「你好,我姓蘭加拉,你是什麼太太?」

    「我姓張。」

    「你也是華人吧,同對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樣。」

    「對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見過他們?一定認得,真是漂亮的一對,承繼了一大筆遺產,搬到這裡來住,太太快要生養,經過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幾句話,無意中已將歷史交待清楚,沒想到他們一點顧忌也無。

    「王先生告了長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愛,我做了香蕉麵包送過去,他們很愛吃,張太太,你喜歡吃嗎,我也給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種職業,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聲,回轉屋內,關上門。

    電話鈐響了,她一看顯示板,見是夏威夷群島打來,一陣歡喜,連忙去聽。

    「金瓶,為什麼到今日才與我聯絡,牽記極了,是否發生過意外?」

    「我車禍受了重傷留醫。」

    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金瓶笑,「如果我不見一條腿或是兩隻手,你會否離棄我?」

    金瓶聽見他深呼吸的聲音。

    「我四肢健全,不過,頭部受傷,做過矯形手術,現在漂亮得多了。」

    他鬆一口氣,一時間仍然說不出話來。

    金瓶同他說:「在適當時候,我會來探訪你。」

    「我向你傳真圖文過來。」

    不多久,圖片收到,原來是師傅的墓地,小小一塊平地的石碑,上面刻著CL兩個字,連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裡,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麼分別?

    她看過圖片,用切紙機切碎。

    金瓶點燃線香,閉目沉思。

    黃昏,她去市集買水果,意外碰見他們兩人。

    玉露雙手捧看榴槤,大喜過望地叫:「聰,聰,看我找到什麼﹖」

    秦聰轉過頭去,低聲說:「王太太,別擾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攤後邊,距離他們不過十呎八呎,可是,他們就是看不見她。

    金瓶想到她讀過的鬼故事:一個人橫死,他自己不知道,幽靈四處探訪親友,人家看不見他,他不明白:喂,為什麼不理睬我?

    金瓶摸摸自己手臂,難道,她已變成了遊魂而不自覺。

    終於,他們走開到另一角落。

    售貨員同金瓶說:「一共七元六角。」

    還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賬離去。

    這時,玉露愉快地轉過身子來,把手伸進秦聰臂彎,「今天滿載而歸。」

    秦聰神色有異,強作鎮定。

    玉露詫異,「聰,什麼事?」

    「我看見了她。」他戰慄。

    「誰,你看見了誰﹖」

    「我看見金瓶。」

    玉露一聽,面孔即時變色,她放下那一籃精心挑選的水果,與秦聰匆匆離開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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