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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文 / 亦舒

    「師傅,得來的酬勞,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佣金,餘者讓我們平分吧。」

    「你可與師弟談過這個問題?」

    「有,他知道趙氏門生都採取這種合作方式,他們管理方式十分現代,收入都攤開來分配。」

    「你對我這種家長式經營表示不滿?」

    金瓶輕輕說:「這行漸漸式微,很難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許是最後一個,我不打算收徒,無人養老,總得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說得雖然是事實,但是語氣不甚客氣。

    「你已有離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門戶,可是這樣?」

    金瓶這時也十分佩服師傅,聽到徒兒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的聲音仍然不慍不火。

    金瓶說:「我一向敬佩師傅。」

    師傅給她接上去:「只是時代已變。」

    忽然之間,師傅徒弟一齊笑出來。

    「你幾歲開始跟師傅找生活?」

    「五歲,我在浦東出生。」

    「你為何流落街頭?」

    金瓶的聲音無悲也無喜,她據實答:「生父把我寄養在一名親戚家中,他隨即失蹤,一年多不付生活費,親戚一日帶我逛街,轉頭失去影蹤,叫我流落街頭。」

    「沒想到你還記得。」

    金瓶說:「我記得很清楚,肚子餓身體髒,頭上有巴掌大的癬瘡,一直流膿,乳齒因營養不良逐顆落下。」

    玉露還是第一次聽到平日既美又驕的師姐的故事,不禁驚駭,她扶看一張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筆直地站在師傅面前。

    「後來呢?」

    金瓶知道師傅用意。

    「後來師傅把我自乞丐頭子手中領了去,把我洗乾淨,讓我上學,教我手藝。」

    「對,十五年之後,你反客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佣金。」

    「師傅,我已經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講,新式合作方式不適合我,你要不照老規矩,要不離開這裡去自立門戶。」

    她一口拒絕。

    金瓶低下頭。

    「你儘管試試看。」

    「秦聰會跟我一起走。」

    師傅放下咖啡杯「愛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這種管理手法,其實十分現代,誰要走,儘管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結業,絕對不受威脅。

    「玉露,你留下來,我有事給你做。」

    金瓶一個人走出師傅的書房。

    秦聰坐在欄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看藍布褲白襯衫,看到師姐灰頭灰腦地出來,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氣樣就知道談判失敗。」

    金瓶不出聲,坐在石階上。

    秦聰移到她身邊。

    「現在,師傅知道你已經有了離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捨得走?」

    「我總得為自己著想。」

    「你哪裡有師傅的關係網絡。」

    「可以慢慢來。」

    秦聰搖搖頭,「死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話,你跟不跟我來?」

    秦聰笑笑,不答。

    稍後他說:「我一直記得師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聰並不姓秦,他是華人與菲律賓女子所生,孤兒院長大,金瓶在八歲那年才見到師傅把他領回家,當年秦聰已經一板高大。

    秦聰笑,「那年我們住在香港纜車徑,記得那個地方嗎?」

    「記得,第一次吃果仁巧克力,以為果仁是核,吐到地上。」

    「那時你已是小美人。」

    「美,美在何處?皮膚上老繭在醫生悉心照料下一塊塊褪下露出新肉,像件怪物。」

    「可是你的十指在我們三人之中最最靈活。」

    金瓶舉起那十隻尖尖的手指笑了。

    「何必離開師傅,我打算送她歸老。」

    「我卻想結婚生子,過正常人生活。」

    「金瓶,別奢望,你我本是社會渣滓,應當慶幸僥倖存活。」

    「秦聰,我不如你樂天知命。」

    秦聰吻她的手。

    她忽然輕輕說:「秦聰,說你愛我。」

    他們背後傳來嗤一聲笑。

    秦聰轉過身去,「過來,小露。」

    「師傅叫我們去倫敦工作。」

    「幾時出發?」

    「後日。」

    玉露坐到秦聰的膝蓋上。

    三個孤兒,類似的命運,大家都是混血兒。

    金瓶有高加索血統,皮子雪白,大眼有藍色的影子,秦聰黝黑,似南歐人,小露啊她來自越南的孤兒院,她有一頭卷髮。

    金瓶站起來,「我累了。」

    「去休息吧。」

    橙花香更加馥郁,當中夾雜著一股略為辛辣的香味,金瓶知道師傅正在吸煙,她老怨身子痛,一吸就好,今午,那姓劉的商人聞到的,也正是這種煙。

    她走進寢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得像千金小姐一樣,夫復何求。

    許多行家,還得在人潮裡,逐只荷包扒,裡邊許得只十元八塊,弄得不好,抓住打一頓。

    枕著雪白羽絨枕頭,回憶紛杳。

    金瓶怎樣會認識那幫吉卜賽流浪兒?她也是他們一份子。

    幾歲就出來混:「先生,買枝花,先生,買枝花給你漂亮的女朋友」,不到一刻,事主的背囊腰包已被鋒利的小刀片界爛,財物全失。

    一日,她照常在火車站找生活,忽然警察隊伍掃蕩扒手,不到片刻,已有二三十名扒手落網,垂頭喪氣,押解上豬籠車。

    其中包括與她那幫的乞丐頭子在內。

    小小女孩落了單。

    站在她不遠處,有幾個大人在看熱鬧,他們衣著光鮮,分明是來消費的遊客。

    兩男一女,一個胖一個瘦,胖的比較老,瘦的年輕,那女子約廿多歲年紀,一張臉漂亮得像畫出來一樣,她穿的大衣,鑲有一條皮草領子,每當她說話,呼出氣來,那銀灰色長毛就微微拂動,好看煞人。

    金瓶輕輕走過去。

    老丐說過,倘若失散,先設法吃飽,然後混在人群中,在火車站附近等大隊,時時跟在大人身邊,佯裝是人家的孩子,到了天黑,要藏身隱蔽的地方。

    金瓶緩緩伸手進那件有毛領子的大衣口袋。

    電光石火間,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她聽一把笑聲:「唷,大水沖倒龍王廟,班門面前弄大斧,孔夫子跟前賣文章。」

    那美貌女子無比詫異,蹲下身子,細細打量金瓶。

    這時胖子已放開金瓶的手,「走,走。」他趕她。

    金瓶像是知道生命在該剎那會有轉機,小小的她站定了不動。

    那女子輕輕說:「把手錶還給我。」

    金瓶乖乖把手錶還給她,那女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接過。她一看扒去又歸還的手錶,皮帶口整齊地割斷,手腳非常伶俐,如果這小小孩童一得手就走,不再貪婪,早已得手。

    這就笑壞江湖手足了。

    這時那兩個男子也十分訝異。

    胖子一手抱起金瓶,走上一部黑色大房車,關上車門。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師傅是什麼人,家住什麼地方?」

    金瓶一言不發。

    女子輕輕捏她的面頰,金瓶吐出一塊小小刀片。

    「多問無用,」女子微笑,「她的手藝早已勝過她師傅。」

    瘦子問:「你有什麼主意?」

    女子看看金瓶,「你的手那麼巧?跟著我找生活如何?」

    胖子不出聲。

    瘦的那個不以為然,「七叔那兩個孩子是可造之才,求了你那麼久,你都沒答應。」

    女子答:「曉華同棣華應該好好讀書。」

    她問金瓶:「你可願跟我走,我做你媽媽如何?」

    「三妹,我們明早就要出發,何必節外生枝。」

    「還來得及,叫陸心立刻幫這孩子做一份旅遊證件,別多說了,你我何嘗有見過那樣磊落的雙手。」

    話還沒說完,金瓶小小手裡忽然多了一樣東西。

    女子哈哈大笑,對胖子說:「大哥,你的助聽器。」

    「匪夷所思,好,我們帶這名天才走。」

    「我先回酒店,你去叫趙醫生來看看她頭頂上長什麼瘡疥。」

    不到半日,醫生、保母、新衣、還有一本小小護照全部來齊,金瓶從此離開了那個火車站。

    不要緊,那裡有幾百個像她那般大小孩童,每日穿插在人群中,「先生,買一枝花」,少了她,誰也不會發覺,老丐自派出所放出來之後,一定會找到別的棄嬰。

    就那樣,金瓶跟著女子,到達香港。

    她的家是一幢舊房子,佈置大方美觀,一隻紅木古董架子上放著許多閃著瑩光的玻璃瓶。

    小小女孩被吸引著過去,抬起頭欣賞。

    女子說:「做這些琉璃瓶子的是一個法國人,叫嘉利,你最喜歡哪一隻?」

    女孩指指一隻金色的花瓶。

    「你還沒有名字,喜歡金瓶,就叫金瓶吧,一隻瓶子可以貯水,一個人體內也可以裝滿內涵,明日,你開始上學,記住,千萬不可手癢。」

    師傅把工夫緩緩傳給她。

    一天教一點點,不打,不罵,做得不好,明天再來。

    一年之後,小小金瓶發覺,師傅留她在身邊,一半是為著多個伴,一半用她來做生財工具。

    她漸漸明白,火車站諸人的手腕是何等拙劣,同強搶差不多。

    師傅所知,才是真正技巧。

    她這樣同金瓶說:「我們這一行,也有很長的歷史,最早的記載,在一部小說中,那個神乎其技的扒手,叫空空兒,因此以後有了妙手空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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