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黃茜
才說她已經不介意了呢。
「對不起,我太敏感了。」冉方晴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聳聳肩。「又被說中心事,我一下子反應過度。」
「沒關係。」是他沒把心裡想瞭解她的急切隱藏好,不是她的錯。「這就是你那天在露台上說的那個,已經在實現的夢想?」
「是,也不是。」
「怎麼說?」
冉方晴把視線從他熱切的眼睛上移開,輕輕搖晃著手中的透明高腳杯,望著杯中的紅色液體些微的角度變化折射出的多種光線、影像出神。
上一次和人談「夢想」,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她有些恍惚地想著。
那些真的假的、可能與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早在路易離開後,就深深埋入她心底,只允許一個人獨處時偶爾飄上心頭,短暫地咀嚼回味。
但是,這個男人……她抬眼對上雷諾.威登還專心等著答案的臉,湖綠色的瞳眸此時透明得看不出任何矯飾。他的話也一樣,出口得那麼自然,那麼自然地探詢著她成年後就不曾和任何人分享過的事物。
而她竟覺得沒什麼不對,仍是那麼自然地就想要對他掏心挖肺。
難道就像家明說的那樣,她對外國男人特別有「感覺」?
威登航運的建築工程才剛開始,接下來的相處還會有很長一段日子,她究竟會在這個謎樣的男人身上找到多少她想不通的「為什麼」?
雷諾.威登看著冉方晴唇邊泛起的淡淡苦笑,考慮著是否該出聲喚回兀自在對話中神遊太虛去了的佳人。
接觸到他有點苦惱又有點猶豫的眼光,冉方晴的苦笑一下擴大成為溫暖的微笑,清澈如泉的心思輕輕緩緩地從她口中流出:
「建築物最有意義的地方,在於它的內涵。」
憑著直覺走吧,反正最慘的情況不過就是當年她經歷過的那樣了,不是嗎?
「所以呢?」雷諾.威登鬆了口氣。若她的決定是迴避掉這個話題,他也做好了平心接受的準備,畢竟他們連朋友都還算不上。
「我希望我能設計、建構出有內涵的東西,不需要華麗的外觀門面,不見得要有璀璨耀眼的空間。但是,當人們在裡面居住、工作或是休憩時,它必需是個舒適便利、待再久都不會有壓力的地方。」冉方晴一口氣說了一堆,天知道她已經盡力用最少、最簡單的詞彙來描述自己的理念了。
「這並不完全是這棟大樓的特色。」雷諾.威登環視了四周精緻昂貴的空間。「但卻是威登航運大樓的設計重點。」
冉方晴的眼中迸出笑意,興奮地猛點頭。他聽懂了她的話?!
「或許因為我是個實用主義者吧,這樣把機能放在美觀之前的設計風格既不突出,也很難討喜,但畢竟還是有人慧眼識英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雷諾.威登,眼中盈滿了專業的自信與自得。「所以說,我實現了我的夢想,但不全然是以這棟大樓為藍圖。」
「我很高興『威登』的亞洲總部選中的是你的設計,」雷諾.威登淺笑著舉杯。「真的很高興。」
「我的榮幸!」冉方晴亦笑意盈盈地和他碰杯,暢快地飲盡透明杯中酸甜的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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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哪兒?」步出金碧輝煌的飯店大廳,雷諾.威登揮手就要招來泊車小弟。
「不用送我了。」冉方晴淺笑地對他搖搖頭。「現在時間還早,我家離這兒不遠,散散步十幾分鐘就到了,也省得你開車多跑一趟。」
「是嗎?」雷諾.威登看看手中的車鑰匙,對已經來到身邊的泊車小弟吩咐了幾句,交出鑰匙,一派優閒地將手插回口袋。「既然這樣,我就陪你走一段。」沒有讓她反對的餘地。
「這樣好嗎?」冉方晴看看退下的泊車小弟。「你的車怎麼辦?」
「我要他半個小時後到仁愛路、敦化南路口接我。」雷諾.威登聳聳肩,率先邁開步伐,彷彿這不是什麼問題似的。
冉方晴倒抽了一口氣,跨大步伐跟上他。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那附近?」
「那一帶環境不錯。」錯不了,她一直很喜歡的。
不滿意他避重就輕的答案,卻知道不可能從他口中再問出什麼,冉方晴閉上嘴,有些氣惱地咬住下唇。「知己」成了一個單向名詞,身為一無所知的那一方,她的喪氣是可以想見的。
夜色隱藏住雷諾.威登的表情,沒讓她發現那一閃而逝的不忍。
十一月的夜,微風輕輕吹拂著,人行道上扶疏的欒樹在搖曳間讓月光趁隙灑下了光輝,映照出錯落有致的樹影間隱隱約約的人影,對映著兩旁急速飛逝的車流,頗有一番城市中難得的悠遊意味。
冉方晴忍不住歎了口氣。
「怎麼了?」雷諾.威登揚起眉注視正抬頭望著月亮的她。
「好久沒這麼悠閒地在這條路上散步、看月亮了。」
「你不像是這麼不懂得放鬆自己的人。」他輕蹙了一下眉頭。
「忙啊……」冉方晴吟唱似地說著,移回目光看他。「這是這個城市裡最流行的借口。」她自己倒先笑了起來。
「那麼……是你的借口嗎?」
「或許是吧。」她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二個人走著的時候,腦袋裡總裝著事情,想想想、走走走,很難放鬆得起來。
「找個人陪你,不難吧?」
「哦,那可不!」冉方晴誇張地對他搖搖食指。「話不投機半句多,你懂吧?」見他點了頭她才又接下去:「聊得來的人不多,真正願意陪你無所事事地在大街上晃的人,更少。」
「少,但不代表沒有。」雷諾.威登用的是肯定句。
「對啊,是有過。」冉方晴很乾脆地承認。路易那雙盈著淺藍色笑意的眼睛清清楚楚地浮上她的記憶,一股暖意隨即滿溢心頭。
晴天雨天、黑夜白天,在欒樹間的漫步笑語,清晰得一如昨日。
「他是個對你很好的人。」他望著她帶著笑點頭,小心地不洩露出自己心裡的酸澀。「你很愛他?」
她一點不隱瞞,仍是點頭。
「後來怎麼了?」
「世間不是所有事都能盡如人意的。」心中淺藍色的溫暖轉成了深藍色的遺憾,冉方晴簡單的語氣,是成年人的釋然。
「你想念他嗎?」
「如果說我曾經是靠思念他維生,你會相信嗎?」她搖搖頭,對過去的刻骨銘心只能苦笑。「生命會一直走下去,有一天我會有新的戀情、新的愛人,但是他——永遠會是我心裡最最溫柔的一段。」
輕柔卻鏗鏘的一句話,迴盪在靜默間好半晌。
「或許他——你的那個他,也正用同樣的溫柔思念著你。」低沉得幾乎要讓風聲蓋過的一段話,緩緩自雷諾.威登口中說出。
「是嗎?」冉方晴回頭,卻無法從他深思的眼中看出什麼端倪。「相隔了千萬里遠、千萬個日子,不管是或不是,都不能讓我和他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同了。」她的聲音裡並沒有難過的成分。
「會有不同的。」這一次,雷諾.威登的音量低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不要老談我的事好嗎?」冉方晴換了輕快的語氣開頭,想要緩和這沉重的氣氛。「公平一點,我都說了這麼多,在我面前未來幾個月的老闆卻幾乎還算是個陌生人。你該為這種情況盡點力吧,老闆大人?」
「你想知道我什麼?」他揚起嘴角,對上她好奇的小臉。
「什麼都可以啊!你不會連我們正在『閒聊』都不知道吧?」她裝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談談你這個人啊、你的航運公司、你們為什麼要在台灣設據點、打算要做什麼。談談你對台灣的印象啊,你為什麼不太愛提你來過台灣的事?為什麼有時候你好像我肚子裡的蛔蟲一樣……」
喔哦!講得太高興,連有點冒犯的事都脫口而出了。
冉方晴咬住不聽大腦指揮的舌頭,小心翼翼地看看身邊的大塊頭外國男人是不是有不爽的跡象。
「這都是你的疑問?」還好,他看起來還挺愉快的。
冉方晴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雷諾.威登沒料想到這麼早就要面對她勇於提出的質疑。
她不再是那個害羞怕事、只會畫圖作夢的小小方晴了。他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既然如此……
「先聲明,有些事情基於某些理由,現階段不能告訴你。」他認真地盯著她的眼。
言下之意,「其它事情」他就會老實說嘍?
冉方晴大樂。
「沒問題!挑你想說的,我洗耳恭聽!」
看她興致勃勃又迫不及待的模樣,雷諾.威登唇角的笑又擴大了幾分。對冉方晴有所隱瞞是他最不願意、但此時卻不得不為的事;對她三不五時萌生出的疑問,除了感動於她的纖細敏感外,冷漠以對的他只能在心裡說抱歉。
「我,雷諾.威登,是威登航運公司的負責人。父母在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就過世了,現在世界上唯一和我有血緣關係的是我的叔叔,他撫養我長大,同時也是上一任的威登總裁。」他像是上台演講那樣正經八百地說著。「威登的基本資料和在台灣設據點的理由以及未來的計劃,我相信你翻翻商業雜誌就能找到。」後面這一段卻是草草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