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丹朱
棠靖翾將她小心抱下馬背,舞鳶抬起頭來看他,心中亂糟糟的,她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說點什麼,但喉嚨卻好像梗住了,說不出話來。
「快進去吧,你的家人都擔心著。」他朝她一笑,眼神顯得十分溫柔,「你放心,我會再來找你。」舞鳶倚門而立,望著他的馬絕塵而去,心中的感覺愈來愈奇怪,奇怪到她完全解釋不出來。
她忽然發現,自己腦子裡一直縈繞著他最後的那句話,我會再來找你……彷彿從這一刻起,她就不自由主地期盼著了。
「小姐,你們怎麼這麼久才到?」早到了一會兒的荷葉納悶地問。
想起方纔的情景,舞鳶頓時有些羞赧,她搖搖頭,沒說什麼。
荷葉莫名地看著她,然後走去敲門。
「舞鳶、荷葉,你們終於回來了!」大門倏地被打開,驚醒了正想得出神的舞鳶,只見很多人爭先恐後地迎出門來,姊姊舞羚,爹娘……甚至連殷闐、安胥都在。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舞鳶回過神來,訝異地指著殷闐和安胥。
「還說呢!」華嫽又放心又生氣,然而女兒既然安全回到家,就可以開始罵人了。
「不曉得你把家裡搞得天翻地覆了嗎?所有人都急死了,還報告到樓蘭王那兒去呢!」
「這麼嚴重?」舞鳶邊隨著眾人走進大廳,邊回道。
「我嚇死了呀!你跟荷葉就這麼衝出門去……」舞羚自己接口,是她去報告的。
「你們就這麼在外頭待了整晚?」
「上回來過的那個商人救了我們。」荷葉簡單解釋道,她有更急切的問題要問。抓著舞羚的手臂,她期盼地問:「博介回來了沒有?」一時之間,眾人面面相覷,整個氣氛都凝肅了下來。
就在這時,荷葉看見大廳外的另一名長工,昨天是他跟博介,還有另一名長工共三個人上沙漠去的。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
長工的面色憔悴,衣衫髒污,沾染著一塊一塊的血跡,鮮紅的血色,乾涸的凝塊,他正欲言又止地望著荷葉。
什麼都不用說了。荷葉哇地一聲哭倒在地。
「荷葉……」舞鳶蹲在她身邊,淚水不由自主地也滴了下來。
沒想到她們兩人折騰了一夜,卻仍沒能換回博介一條命。
「荷葉,別傷心了,先回房裡去吧。」華嫽低歎一聲,喚來女僕,命她扶荷葉下去。
整個大廳,籠罩在一種無奈而悲憤的氛圍之中,陡地,大王子殷闐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忿忿地怒吼:「難道我們樓蘭就注定要夾在匈奴與漢室之間苟延殘喘以前受匈奴殘忍的劫掠,現在來了漢人,卻一樣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們為何還要忍受下去?」
「殷闐!」歸耆沉穩的聲音鎮住了殷闐的激動,「別莽撞。」殷闐緩緩坐回了位子,然而臉上的狂怒不平之氣未曾稍減。
「如果可能,誰會想要隸屬匈奴或是漢室?只是我們國小力薄,無能為力啊!」歸耆歎了口氣。
「殷闐,你年輕氣盛,別壞了大事,國家的事交給你父親處理就好。」殷闐沉默不語,然而他桀驁不馴的表情,說明了他心裡的不甘。
大廳中,又恢復一種無可奈何的沉悶死寂。
舞鳶輕輕走過去,坐在安胥的身邊。安胥雖然不像他哥哥那樣激烈衝動,可是他那張白皙俊秀的臉龐也寫滿了憤慨。這是國家民族的悲哀。
舞鳶一介女子,從小被教育的是如何持家、相夫教子,她少女的心靈中在意的也跟荷葉一樣,不過是男女私情罷了,這些國家民族的委屈她從來沒想過,她所能想像的自己未來的身份,只是安胥的妻,其他的她似乎完全想像不到。
可是這時,舞鳶忽然有種深刻的感覺,身為樓蘭人,她也許脫離不了樓蘭的未來,只怕也是她的未來。
殷闐失蹤了!一個午後,風低回地吹著,郁勃而悲,殷闐帶著四名隨從出城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四名隨從,一名身亡,三個生還者都說在路上遇見漢人的商隊,雙方一言不合,爭執倏起,混亂砍殺中各自保命,從此不見殷闐下落。
樓蘭王於是派出大批士兵搜索沙漠,就算殷闐無法活著回來,他們也總得看見他的屍身。
另一方面,在舞鳶家裡,「早知殷闐這孩子莽撞,沒想到還真闖了禍。」歸耆不由得歎氣。
「這個年紀,年少氣盛,我得提醒王兄把安胥看好一點才行。」華嫽有些憂心,「情況已經夠亂了,他可不要學他哥哥才好。」舞鳶在一旁忽然迸出一句話:「娘放心吧,安胥的個性跟殷闐差遠了。」她再瞭解安胥不過。
「你懂什麼?」華嫽心煩,微斥一聲。
第3章(2)
舞鳶自討沒趣,走出了大廳,卻不想回房裡去。不必踏進門,鐵定遠遠就能聽見舞羚抽抽噎噎的哭聲,打從殷闐失蹤那一刻開始,舞羚的眼淚就沒斷過,舞鳶能安慰姊姊的話全說了,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她也一樣擔心殷闐擔心得食不下嚥啊,可是舞羚的眼淚沒來由地教人更心煩。
她踱著踱著,走出了大門。街上,行人依舊來來去去,卻有種冷清的氛圍,人人彷彿都有了警覺,是戰爭快要開始了嗎?
殷闐生死未卜,樓蘭人對漢室大為不滿,甚至認為樓蘭既然無法獨立生存,那麼在漢室的蠻橫與匈奴的剝削間,倒不如選擇長久以來依附的匈奴。
舞鳶心煩不已,無意識走著走著,然而原本死氣沉沉的街道忽然之間卻嘈雜了起來。霎時之間,舞鳶身後一團混亂,不知是哪個人先發動了攻擊,然後街坊攤販們開始一點也不吝嗇可惜自己的蔬果食物,隨便抓起什麼就往街上一名騎在馬上的漢人扔去。
「滾回去、滾回去!你們漢人通通滾回你們原來的地方去!」一聲聲的叫囂喊叫不絕於耳。
舞鳶沒多想,更沒看清楚馬上的人是誰,她衝動地奔過去,擋在那匹馬前,理智地喊道:「大家冷靜一點,冷靜一點,不是所有的漢人都是壞人啊!而且你們這麼做,不是只讓原本已經複雜的情勢更糟而已嗎?」
「舞鳶?」馬上的人詫異地發聲。
舞鳶猛地抬頭一看,這才看清楚馬上的人竟是棠靖翾.剛剛她沒看仔細……舞鳶突然覺得自己也真好笑,他這麼一個器宇軒昂的偉岸男子,還需要她這嬌弱女子來解救嗎?
果然,街上行人的怒火攻勢一併把舞鳶也算了進去。
「你幹什麼替漢人說話?你是不是我們樓蘭人哪」霎時,果菜往兩人身上齊飛。
「你闖進來幹什麼?」棠靖翾又好氣又好笑,頭一低,躲過一顆蘿蔔,「想當英雄嗎?」舞鳶才不想當英雄,她只是覺得,有道理的事就該做……
此時,一整顆大蒜正往她嬌悄的鼻尖直飛而來。她一愣,來不及反應,身子忽然騰空,被棠靖翾像抓小雞那樣地抓上了馬背。
他一踢馬腹,策馬疾奔,突破重圍,霎時遠離了這場災難。
駿馬飛馳過樓蘭城,一直來到羅布泊畔,這才停了下來。
「你不要命了你,樓蘭人現在對你們漢人一點好感也沒有,你還大膽到街上亂晃。」舞鳶一下馬,便忍不住又埋怨又憂心地責怪他。
他俊眉一揚,眼神曖昧,「這麼緊張?你是在擔心我嗎?」
「擔心你個鬼!」舞鳶咕噥著,卻不能否認的確是被他說中了心中的某部分心思。
「你的頭愛去給桃子蘋果砸出個大窟窿,干我何事!」棠靖翾咥然大笑,帥勁的五官卻彷彿柔和了下來。
「你希望我去找你的時候,頭上被砸出個大窟窿?」這無疑是個大意外,舞鳶腦子頓時空洞了起來,只聽見自己說:「你來找我?做什麼?」他迷人的聲音淡淡地道:「最近發生了太多事,你們樓蘭人只怕會愈來愈不歡迎我們漢人,我還是早點離開得好,既然要走,難道不跟你道別?」
「是這樣……」舞鳶的口氣中竟奇異地透著點不捨,如此一來,她以後再也別想見到他了?不知為何,她的心臟竟有種莫名的抽疼,那是什麼?
棠靖翾似乎有透視她心思的能力,口氣中帶著一絲逗趣的意味:「你在擔心以後見不到我了?」
「誰想見你啊!你離我愈遠愈好!」舞鳶本能地反駁。
不理會舞鳶的嘴硬,他微微一笑,柔情地執起她的手,「你放心,我正想這兩天去找你爹,請他准我帶你回長安。」舞鳶霎時目瞪口呆,站在那兒彷彿成了個木雕人。
他的笑意更深了,眼睛梭巡著她的臉。自從認識她以來,她清麗絕俗的面容總是出現在他的眼前,她的一舉一動令他著迷而憐愛,當他決定回長安時,他竟發現整個樓蘭,他唯一捨不得的就是她。他不是個猶豫的人,也不想懷疑,他非常肯定,這個勇敢堅定而美麗的姑娘,已經奪走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