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顆柿子,在父女倆的爭奪中一分兩半,同時也就解決了麻煩。
笑鬧過後,父女兩人坐在山坡上喘息,可憐顧紫衣的一身朝服,狀況已是相當淒慘,不知多早就垮了的雲髻,和不知流落在哪裡的金鈿們。
「好些了吧?」
顧紫衣望著天空,長長地透出一口氣,用力地點點頭:
「是。」
「該偷懶時就偷懶,」老爹向女兒進行道德教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是呀……」散落的長髮,烏雲般地披在身前身後,在風中輕揚,臉上泛出久違的紅潤,真的輕鬆多了……
十萬兵馬的糧餉被劫,就如天地變了顏色。朝堂上的太后,還可勉強維持鎮定自若的表相,補救、追查、追究……
然而,一人獨處,就只得品味絞在一團的苦澀和茫然。
其實早就想到的呀,在踏入太極殿的那一刻,早就準備了面對任何的情況,可是,事到臨頭才知道,多少的準備部還是不夠的。
糧餉被劫,大軍被迫停滯不前,整個軍機要務都得打亂重來。雖說軍情萬變,也在預先的考量之中,但總忍不住反覆思量——錯在哪裡?選錯了路線?還是用錯了人?思來想去,總還是自己的考慮不周,偶爾想起他曾經的自責:「對不起,讓你看到我不夠堅強……」而今有了感同身受的領悟。那是心底深處的愧疚和惶恐——「我定會為你守住京中的太平」,倘若不能完成承諾,那……
時間便在自責與自辯中一點點往前挨進,有時驀然驚醒,會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是誰。
直到,被父親帶出了桎梏——
「女兒,看著那天日,想想同一個天日下,有人期待與你攜手前程。須知能支持他的是你的笑容,可不是你的憂愁。」
奇怪呀,好像就在那一瞬間,真的聽見天空彼揣,有人輕笑地說:「別太辛苦。」
是了,那是皇上臨行之前,在五風樓上,目光凝重地掃過群臣,然後用耳語的聲音叮嚀:「累了,儘管放他們鴿子,別太辛苦。」
唉,說這種話的皇上,真是……大燕的不幸啊!
話又說回來了,蹺班的太后,是不是大燕的另一種不幸?
「呵呵、呵呵呵……」
顧揚望一眼獨自傻樂的女兒,心想莫非矯枉過正?唉,就算真的矯枉過正,笑也此發愁好。
「老爹——」
喔喲,這張諂媚的笑臉,就有點恐怖了。顧揚警覺地往後跳,「有事莫找我,笑臉省省給你家小慕容。」當面要對未來女婿必恭必敬,背後的口頭便宜總要佔足。
「有正經事啦!」不肖女立刻換回惡婦狀。
「說吧說吧,」同時不忘聲明,「麻煩事莫找我噢。」
女兒端正了神情,虛心求教昔年大燕第一名將:「糧餉被劫,是否說明朝中有內奸?」
「女兒呀,你總算開竅了。」老爹讚許地輕拍她的後腦勺。
平靜了心情,眼前也變得一片開闊,才發覺以前浪費了太多時間在牛角尖上,而許多不曾留意的事,此時卻串了起來。劫匪對運糧路線顯然瞭若指掌,才能事先安排陷阱埋伏,將重兵運送的軍餉成功劫走。
「劫走糧餉的,恐怕也不是西突厭人。」
「八成不是。糧餉是在大燕境內被劫走的,就算是西突厭人所為,他們也沒辦法運出去。」
「那麼……」
「有件事情我得告訴你,」顧揚輕描淡寫地揭出一樁秘密:「裘鶴仍在京城中。」
「什麼?」顧紫衣的臉色轉了好幾轉,「確定?」
「他的相貌,誰會搞錯?而且,他跟兵部的人有接觸。」
顧紫衣幾乎要跳起來:「老爹,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女兒啊,這幾日你都不曾還魂,我跟你說了又有什麼用?再說,我也是這兩日插手之後才知道的。哼,都是被尚書令那老頭兒陷害抓我幹活,這傢伙,成天跟我炫耀他的如意女婿還不夠……」存心氣他這沒一個女兒嫁了好人的。
「老爹,講重點。」女兒打斷牢騷。
「重點是可疑之人都在這名單上。」顧揚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從上面的油漬來看,顯然是之前用來包吃食的。
「還有裘鶴的事,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你該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東突厭最大的部落,雅裡部的可汗。更重要的是,雅裡部的疆域同時與西突厥和大燕接壤,亦臨近此次的戰場,雅裡部的立場可以改變此一戰的結果。
「老爹我走後,千萬要小心,不能再像這幾日失魂落魄。」
「走?」顧紫衣未回過神,「老爹你要去哪……啊,我知道了!」新一批的糧餉得萬無一失地送別,最合適的統帥人選自然是眼前的鎮南大將軍。
「別高興得太早,我有條件!」既然逃不過受勞役的命運,好歹要先撈足好處。
「什麼條件?」
「不能趁我不在,摘光府裡的柿子!」
「好辦,」女兒慷慨大方,「二八分,我一定給你留幾個!」
「不行,至少一半對一半!」
「三七!」
「四六!」
於是平,大燕的命運就如此這般被一棵柿子樹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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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
一聲長嘯,矯健的身影凌空而起,幾乎一眨眼間,已經連出十幾招,掌風所至,樹葉紛紛周落,便如憑空一場漫天花雨!
飄散處,忽見一條人影,靜靜佇立,彷彿由葉雨中化出。
那人的身形插地頓住——
「好俊的身手。」清潤的嗓音喝采著。
那人轉身,殷紅夕陽之下,仍能看出眼眸泛著奇異的碧綠。
「是你?」待看清來人風華絕代的姿容,裘鶴微微一笑,「我以為,尊貴的太后現在應該很忙。」
顧紫衣從容走近,「再忙,也應該抽一點時間來看望老友。」
裘鶴若有所思,「仍是老友嗎?」
顧紫衣毫無遲疑,「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我也該請老友進屋喝一杯茶。」
裘鶴的住處佈置得十分簡單,寥寥幾樣傢俱,看起來不像是長住,又或者是經常改變住處?
「可惜我仍在你的國家,只好拿你們的珍飲來招待。」
宅中似乎連下人也沒有,裘鶴親自沏上茶,「不能用我們習慣的奶茶。」
顧紫衣喝了一口,悠然回答:「如果有機會去你那裡作客,一定好好品嚐。」
「哦?」裘鶴眼波閃動,「你仍認為會有這樣的機會?」
「為什麼沒有?」
「我應該是個可疑人物——」
「那又怎樣?」又一次不以為然的反問。
裘鶴玩味地看她,「你不打算先問問我為何駐留在大燕都城?」
「確實有幾分好奇,」顧紫衣坦然回答,「但得要你願意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追問。」
「哎呀呀,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能克制好奇心的女人。」
表情終於鬆懈,露出熟悉的笑容。
「克制得相當辛苦。」
「但你好像很信任我。」
「是啊。」顧紫衣揚揚眉,這有什麼可懷疑的?
「但我覺得,此刻你手裡應該有很多證據顯示,我正懷著不可告人之目的,做著不可告人的事情……」
「你有嗎?」
如水般清澈的明眸,直直地注視對方,彷彿一直滲入內心。
「有,但是無害於你……唉呀!」不知不覺便說了實話,招認者感到懊惱地揉了揉鼻子,「我也費了不少力氣策劃,好歹多讓我假裝一會兒……」
「我想請你幫忙。」這邊打斷他的抱怨。
「什麼事?」
「我想請你答應他們的要求,讓雅裡部出兵。」
「去攻擊大燕皇帝?」
「虧你想得出。」顧紫衣斜睨他,說出自己的計劃,「假裝攻擊,幫我演一場戲。」
「然後當場倒戈,便可以定下勝局?」
「那樣當然最好。如果不能,一場戲也足夠。」
「哦?」裘鶴有所領悟,「看來心腹之患是在……」
顧紫衣截住他的話:「可願意幫忙?」
「主意很好,但……」裘鶴狡黠地瞬了瞬眼睛,「若我將計就計,不是會讓你的天子陷於危險的境地嗎?」
無辜的眼波閃動,故技重演:「你會嗎?」
「不會。」照樣中招。
「那麼我就信任你。」顧紫衣微笑,「草原上的人不會對光明磊落的人暗下殺手。」
「厲害!」裘鶴發覺被對手用自己說過的話套住,怔愣了半晌,突然大笑。
「但你未免太天真。」他斂起笑容,「憑你我的交情,我只能保證在我所能及的範圍內,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情。可是,雅裡部一旦出兵,那就是整個部落的事情,我不能憑我一己的好惡就做此決定,」
「我當然不會這樣天真。」顧紫衣一臉小狐狸似的詭笑,「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厚禮,想必你不會拒絕。」
「什麼?」
「糧草。」
裘鶴雙眸倏地一亮,沒有說話,卻未曾逃過顧紫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