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惜之
她是務實的女人,當感情不能被幻想時,她聰明地逼迫自己不去幻想。
於是,她突然忙碌起來,彷彿人事主任重用起她,讓她時刻不得空閒。
她處處避開季陽和於坊,時時向自己確定她是員工、他是老闆,維繫他們之間的,是一紙薄薄的工作契約書。
她試著在他進屋前入睡,不給他機會詢問,也試著將他的身影自腦中驅逐出境。
她成功了嗎?顯然不,當想他、愛他、期待爭取停駐在他身邊分秒,成為生活中的慣性,她想改變慣性,談何容易?
坐到菩提樹下,她想念季陽,明知道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她還是堅持用思念取代相見。
這棵樹是冠耘先生為小書種下的,小書經常在這裡作畫,在這裡幻想兩人之間不存在的愛情。小書離開牧場後,菩提樹下空蕩蕩,少了傷心人。
幼幼靠到樹幹上,臉貼著粗粗的樹皮,嗅聞著植物芬芳。
回想以前,她和小題常勸小書認清愛情,她不肯聽,到最後……不,他們之間走不到最後。
她和季陽之間有愛情嗎?
恐怕沒有。
季陽對所有人都親切,不管是於坊、小書或渟渟,他不是暴躁的亞豐先生、不是冷酷的冠耘先生,他是牧場裡最有同情心的老闆,所有員工都愛戴他、暗戀他。
聽於坊說,他在台北總公司也是這樣,走到哪裡,不時接收愛慕眼光。
他終要回到台北的吧!那裡才是他主要的工作場所。
綜合所有觀點,他可能是琇玟姊的情人、可能是於坊的丈夫,就是與她無緣。
他對她,不過是姊夫對小姨子的愛憐,雖偶爾擦槍走火,兩人之間燃起曖昧,但終究是偶爾,愛情是種常態,不該偶爾出現,對不?
所以,他們之間不是愛情、沒有愛情,她壓抑的部分不叫作愛情。三年了,她否認愛情的次數和憎厭自己的次數一樣多。
「妳在躲我。」
於坊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回首,於坊大大笑容對上幼幼,而季陽就在她身後五步處。
他們已經「形影不離」了?酸在齒縫間流竄,她分明記得沒吃酸啊!
幼幼搖頭。三年前琇玟姊剛離開,她有權要求季陽為琇玟姊守情,然三年了,妳怎能要求他對一封封不能回的信函忠誠?
不,這種要求太過分!
「我沒有。」幼幼直覺反駁於坊的話。
「要不要我舉例?第一,這幾天,妳沒找我學英文,以前我來,妳一向霸住我不放,要不是我確定妳沒同性戀傾向,我會認為妳對我心存愛慕。
第二,我來這裡三天,三天中,妳沒帶我去摸貝殼、沒帶我逛夜市,妳的待客之道變得差勁。
第三,吃飯時候妳不同我說話、休息的時候妳刻意迴避我的眼光。說話!我哪裡對不起妳,讓妳這樣對待我?」
於坊一掌拍向她,拍出兩人間的舊情誼。
「別介意,幼幼不單單對妳,她對我也愛理不理。」季陽湊過來說話。他坐在幼幼身旁,拉拉於坊也坐自己身旁,一手攬住一人,他給予女人同等公平。
「我沒有愛理不理,我只是……」
只是正視自己的妄想,可以這樣回答嗎?當然不行。
「只是……什麼?」於坊催促她答。
「只是我在計畫未來。」
「未來?」
「嗯,我不能一直留在牧場裡。」臨時,幼幼編出借口。
「為什麼不能?」季陽反問,口氣不善。
「總有一天,我會老得不適合勞力工作,我該找個較有發展性的職業。」幼幼說,
「什麼叫發展性?可以做到老死的工作嗎?那麼我告訴妳,世界上沒有這種工作可找。」
季陽莫名發火,惡劣的口吻讓於坊怔愣。幼幼的想法沒錯啊!他在不爽什麼?她從沒見過「未婚夫」發洩這種不理性情緒。
「總是……比較……」
「比較高級的工作?妳看不起勞工?」季陽的指控,可以用無理取鬧形容。
不過,也由於他的「無理取鬧」讓於坊看出端倪,這兩個人……突然間,她心情大好,想到年底不用被迫結婚,呵呵……心情歡唱。
於坊是樂於分享喜悅的女人,於是她出面打圓場。
「幼幼,要不要聽聽我的童年往事?」於坊問。
「要。」幼幼說。
「不要。」季陽搶答。
他要就「留不留在牧場」這件事嚴加討論,哪來時間理會於坊的童年往事?
於坊不理他,反正他不是她說故事的對象。
「小時候,我父母親常對我說:『於坊,妳要認真唸書,將來接手妳爸的公司。』
我不懂為什麼要我接手公司,我又不喜歡當商人,我喜歡彈琴、喜歡跳舞、喜歡當藝術家。
母親說我的夢想不切實際,大部分藝術家經常餓肚皮,她告訴我,總經理、董事長是人人嚮往的高級職業,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問題是妳不喜歡啊!」幼幼接口她的話。
「對,但我乖慣了,我習慣照父親的安排走,儘管那個工作老讓我覺得疲倦洩氣,所以,我常來這裡,想趁機呼吸自由空氣。」
也所以,她不想嫁給季陽,卻也不敢向父母親挑釁,只能希望季陽變卦,讓她的生命尋到轉折。
「自由是有錢人最缺乏的東西?」
「不是有錢人均缺乏自由,是有錢人的乖巧子女不准自由。」她側眼望望季陽,繼續往下說:「我放棄藝術,選擇商學院,後悔;我當了經理,成天光鮮亮麗,後悔;我常想,我到底要什麼?」
「妳要什麼?」幼幼聽得專心。
「我要婚姻,要一個愛我寵我的男人,我要他為我彈琴唱歌,告訴我--妳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情,不必介意事情本身是否夠高級。」
「妳想說服我,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快樂,不是發展性?」
「妳沒想過婚姻?」於坊不問反答。
「婚姻?」怎可能,她的擔子太重,人生太罪惡。
「對,一個愛妳、疼妳、肯寵妳寵到無法無天的男人。」她意有所指地瞄瞄季陽。
於坊的暗示,季陽接收到了,他在心裡整理對幼幼的感覺。
仰頭望天,是一貫的蔚藍。想起初遇那個下午,想起那顆瘦伶伶的小葫蘆。是不是自那個時候起,他便介意起她的情緒?是否從那時候起,他就想強制她的悲傷缺席?
「一個愛我的男人,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幼幼問。
這個問題,於坊常自問,即便她被塑造成人人稱羨的女強人,她仍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有一個小小角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是的,愛情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於坊沒回答幼幼,同樣望眼藍天,藍天上,彈著情歌的王子坐在雲端,他在微笑,他還記得她?他會回來嗎?十五年了,一年比一年,她想他更甚。
幼幼的話沒獲得響應,偏頭,她習慣性地靠到季陽肩上。
天藍得耀眼,她的心卻無法澄澈,琇玟姊的苦,季陽的情、於坊的婚禮,一件一件,她乏力的心,無法將他們兜在一起。
第七章
幼幼接到長途電話,電話裡,蘇媽媽的聲音哽咽:電話外,幼幼欲哭無激。
緩緩蹲下,她躲到桌子裡面,把自己蜷成一圈,在炎熱的夏天竟感覺寒冷,她用兩手將自己抱緊,仍制止不了雙腿發抖。
琇玟姊自殺了?!
努力多年的結果,居然是她不通知一聲,執意走自己的路?
早知如此,何必逼她欺騙?何必給她存了希望,又教她希望幻滅?
她在這裡那麼努力維護她的愛情,琇玟姊怎麼說不要,就隨手拋棄?
她的辛勤、她的壓抑,到頭來只是場笑話?
她明白自己無權埋怨琇玟姊,她是始作俑者,該苦該痛,皆是命定。只是……怎麼辦呀?她要怎麼辦?怎麼辦?
再多聲怎麼辦都問不出一個正確答案,她頭痛欲裂。
捶捶額頭,她不曉得該怎麼對季陽開口?
「驚喜!琇玟姊回國了,可她自殺未遂,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或者「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說了許多謊,但這些謊純粹是為了你和琇玟姊好。」再不然「哈囉,琇玟姊為了想見你一面,詐死回國,你看她多愛你。」
不可能!這些話沒有一句能成立。
想到季陽,陣陣收縮的是心痛。三年謊言,一旦揭穿,會是怎生結果?
幼幼鼓吹自己勇敢,她對自己說:「妳不能躲在這裡假裝事情沒發生,該面對的、該動手解決的事情那麼多,妳怎有權利畏縮?」
可是,她的肩膀瘦弱,挺不起來啊!
牙關打顫,驚惶的淚水漫淹。她情願死的人是自己,她真的情願!
「幼幼。」
季陽的聲音自外面傳來,幼幼不敢回答、不敢見他,想像他的憤怒、他的悲慟,她想拋下一切,轉身逃開。
身子縮得更緊,她往桌子裡頭更靠進去。
「幼幼?」拉開椅子,他在桌下找到幼幼,滿面懷疑。
她沉默,腦問勾勒他的憤怒。